佩特羅沙有短暫的怔愣,不過這點情緒很快被他掩飾掉了。
“我是怎麼倒在雪地裡的,”他重複了一遍,瘦的脫相的臉上露出了平和的微笑,隻有行走在信仰的道路上的人才能擁有這樣堅定純潔的笑容,“我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稀奇,你知道,現在整個國家都亂成了一團,那些發了狂地追求著自由的人們舉起火把,要燒光整個世界,他們說要在灰燼裡建立起新的國度——那裡人人都能擁有自由,思想的自由、科學的自由、超越階級的平等的自由。”
這些話有些不受控製地從他口中吐出,但是過人的自製力讓他停歇了一會兒,唯一的聽眾正睜著碧綠的眼眸望著他——這也是一隻無辜的迷途的羔羊,被裹挾進了瘋狂的自由浪潮裡,何等可怕迷狂的自由啊!它哄騙著人們去享受它追逐它,卻變相地讓弱者失去了幸福。
主說,我要使你們成為自由的人,那麼什麼人是自由的人呢?
“……總之就是,我趁著看守們模仿舉辦一場宴會的時候,為他們擔任樂師,然後在他們熟睡後,偷偷跑出了莊園,但是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飯了,加上要為他們做工,所以半路昏迷在了雪地裡,被你撿到,親愛的小先生,這就是你想聽的屬於我的乏味故事。”
佩特羅沙用唱歌似的優美語調講述完自己的經曆,視線落在了放在毯子上的那架小提琴:“哦,你把它也拿回來了?”
或許是由於維度較高的緣故,生長在這個國家的少年少女們都有一種脫離世俗的精靈般的美麗,當佩特羅沙費力地坐起來拿起那架小提琴時,這種與生俱來的清澈感簡直要突破那層薄薄的皮膚骨骼在他背後生出兩雙翅膀來。
“是的,但是我想你現在需要的是大列巴而不是小提琴。”
理查瞥了他一眼,指指一旁兩個沉重乾巴的長麵包,對他趾高氣昂地一抬下巴:“我餓了。”
他滿臉寫著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自己指使一個快要死掉的人給他做飯有什麼不對。
作為人們印象裡能騎熊打狼乾翻全世界的戰鬥民族,佩特羅沙顯然是其中為數不多的恥辱,他沒有拒絕恩人命令自己做飯的要求,慢吞吞地掀開毯子,在皮膚接觸到空氣時,誇張又不失含蓄地哆嗦了一下,理查隻是站在邊上鐵石心腸地看著他,睫毛都沒有動一下,於是他繼續慢吞吞地下床,還不忘用手捂住嘴,艱難地咳嗽著。
伶仃的蝴蝶骨幾乎要刺破衣服突出來,隨著他每一次咳嗽都像要穿透血肉,金棕色的頭發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剪了,散在脖子上,同樣微微顫動著。
鍋裡的熱水沸騰了有一段時間了,佩特羅沙本能地將手放到爐火旁烤了一下,臉上不知是被火映的還是因為身體回暖了,慘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點淺紅。
兩個半大的未成年都沒有做飯經曆,佩特羅沙提著兩條大列巴思考了一會兒,將其中一塊直接扔進了熱水裡,用剛才理查拿在手裡的鐵勺子攪動著,金發的孩童默不作聲地蹲在了他對麵,看著那一鍋水煮大列巴出神。
“你救了我,在你找到兄長前的這段時間裡,我會儘量照顧你。”
佩特羅沙一邊攪動那鍋奇怪的東西,一邊用溫柔的口吻說道。
但是他很巧妙地用了“儘量”這個詞,幾乎就是在明目張膽地說“你看我身體這麼差,如果我無法儘責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哦”。
一個聰明的有些令人發指的少年。
畢竟他麵對的是一個才十一歲的孩子,對一個孩子都要言辭滴水不漏,時不時地挖個陷阱烘托一下自己體弱多病的人設,瞻前顧後地做事說話,人都說慧極必夭,他這副戰鬥民族之恥的樣子來的不是沒有理由的。
可是理查隻是個和兄長走失了的普通的十一歲孩童,善良天真,有點小聰明,他才聽不出佩特羅沙話裡的深層含義呢。
選擇性遺漏了“儘量”一次的孩子甜蜜蜜地笑了起來,酒窩深深地陷下去,一張棉花糖似的臉蛋柔軟極了:“那真是太好了,希望能儘快找到哥哥。啊對了,有一件事要跟你說,這裡好像沒有儲存柴火,壁爐裡的火應該燒不了多久了。”
綠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著病的不停咳嗽的佩特羅沙,輕快道:“佩佳,你有辦法的對吧?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哥哥總是能想到辦法,哥哥說小孩應該聽大人的話,佩佳比哥哥年紀大,肯定比我厲害。”
他為了自己的完美邏輯而樂滋滋地笑了起來,佩特羅沙咳得更厲害了一雙灰色的眼睛裡浮上來生理性的淚水:“咳咳咳咳……這裡麵的木頭……是哪裡來的?”
理查爽快地回答:“我把凳子劈開了,這裡還有一張桌子,你也可以劈開,碗櫥也用不著……但看起來還是不夠。”
他伸手狀似關心地拍了拍佩特羅沙的背部:“你怎麼啦?你咳得好厲害,可是我們沒有藥,多喝點熱水吧。”
那鍋水煮大列巴已經變成了一鍋可疑的糊糊,理查湊上去聞了聞,什麼氣味都沒有,於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佩特羅沙,一臉的關心和信賴。
被一個孩子用這樣眼神看著的佩特羅沙沉默了兩秒,拿著勺子舀起了一勺糊糊,輕輕吹了兩下,送進了嘴裡。
沒有任何的味道,連鹹味都極其缺乏,但對於一個幾天沒有進食還在雪地裡凍了很久的人來說,裡麵包含的熱量就已經足夠撫慰他冰冷蜷縮的胃了。
儘管胃還在瘋狂叫囂著不夠,但佩特羅沙就像是沒有知覺一樣,隨意地吃了兩勺,將勺子遞給了眼巴巴看著他的理查。
小孩笨拙地握著勺子,用和他差不多的姿勢舀起一勺糊糊,呼呼吹了兩下塞進嘴裡。
“唔……好難吃。”
他低聲嘟囔著抱怨。
看來他哥哥是真的把他照顧得很好。
這段時間裡,所有革命軍占領區的貴族大地主的莊園都被抄沒了,昔日的老爺夫人們被趕牛羊一樣趕進了農奴居住的窩棚,富麗舒適的莊園則被動作最快的起義軍占領,這些由流浪者、混混、逃犯組成的隊伍跟在革命軍後麵撿拾殘羹剩飯,在有組織的革命軍撤離後,莊園就變成了他們的樂土。
為了能從莊園裡獲取一點食物和本就屬於自己的衣服,這些貴人們需要付出私藏的珠寶,一塊乾癟的麵包等於一顆鑽石或一塊黃金,而一件衣服則更加昂貴。
看守們沉迷於觀賞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老爺們懇求他們的樣子,等所有財富油水都搜刮完了,就輪到女眷們付出代價了。
而他們之後還會被送往莫斯科領取一百盧布的賞金,起義軍的渣滓們在金錢這一方麵算賬倒是算的很清楚。
在這天之前,佩特羅沙一家已經將全部的珠寶都給了看守換取食物,要不是他還能趁著宴會的機會偷取一點麵包回來,他們早就已經斷糧了。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他推測其他家庭也是差不多的情況,而理查還能自然地抱怨糊糊不好吃,可見他的哥哥將弟弟照顧得實在不錯。
但那又怎麼樣呢,他的哥哥不在,失去庇護的雛鳥很快就會死在西伯利亞的風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