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11294 字 2024-03-11

喬晝從容自若地斂了斂過於寬大的袖子, 騰出手拚了拚那堆零散的竹片,上麵大多隻記錄了隻言片語。

“……二十六年秋,天大旱, 渭南十五州顆粒無收,漠北邊境糧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軍儘取民用, 常平、天豐二倉皆空……”

“漠北大饑, 人相食,千裡無雞鳴, 白骨露於野……”

“北蠻南下,連克儋、平、餘三州, 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舉, 烹煮民眾為食……”

“此戰綿延數千裡, 漸成對峙之勢, 北蠻據江山半壁, 大夏頹靡, 竟呈亡國滅種之象……”

喬晝再翻了翻,餘下的竹片也都是類似的內容, 不過記載的都是零碎的事件, 大到朝堂上是否要再次征兵的爭論, 小到前線某地一件仁人義事, 幾乎是搜羅萬象無所不包。

太全麵了。

喬晝暗暗想。

謝琢雖然出身世家,但在六年戰役期間, 他一直留在都城謝家, 能知曉朝堂上的事情還算正常, 可是為什麼他能知道前線這種小事?

顯然, 這位謝三郎君並沒有他表麵看上去這麼單純無害。

喬晝將竹片一一歸攏堆好,坐在那裡沉思許久,仿佛一尊一動不動的雕塑,一直坐到桌上的油燈都熄滅了,門外漸漸泛起了青白的微光。

一個人影籠著袖子無聲地走到門邊,輕輕敲了敲門板,像是知道裡麵的人還沒有歇息一樣,輕聲道:“三郎君,陛下遣四皇子為使,現在正在秀雅堂等候。”

喬晝動了動因為長久不動彈而失去了知覺的腿腳,感受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和麻癢一點點攀爬上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低聲回答:“知道了。”

外麵的人停在那裡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更多吩咐,再度像之前那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留下一個喬晝一邊活動腳踝,一邊想著,那個秀雅堂……到底在哪裡啊?

這位執意修史的三郎君現在在謝家的待遇明顯不比以往,侍奉的人不剩下幾個,大半都是雜役,連踏上簷下連廊道資格都沒有,所以等喬晝找到一個能夠給他帶路的人,已經是小半個時辰後了。

不過就算這樣,此刻的天色依舊尚早,隱約能看到重重黛色屋簷上一抹朝陽的橘紅。

這種時間跑到臣子家裡,就算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未免也太奇怪了點,就算他不考慮臣子要不要睡覺,他本人總不能不睡覺吧?

給他帶路的侍童年紀還小,在這種世家裡,家生子的待遇比一般奴仆高很多,他們大都是主家的心腹,甚至能陪伴一代代小主人一起長大,因此這個侍童講起話來也十分活潑大膽。

“阿母說三郎君要做一件很危險的事,郎君不可以不去做嗎?阿背喜歡三郎君。”小侍童天真無邪地仰著臉說。

“你叫阿背?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風姿卓越的謝三郎君低下頭,聲音溫柔地問。

小侍童很輕易地被這個話題扯開了注意力:“因為我小時候喜歡哭,阿兄一直背著我,後來我就叫阿背了。”

三郎君於是望著他笑起來,清俊的眉眼彎起,有些冷肅漠然的臉上出現了點鮮活的氣息:“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呢?”

阿背神態老練成熟:“我聽阿母說的,阿父也這樣講,他們說三郎君做這個事情,謝家都不同意,所以現在三郎君那裡都沒有人過去了。”

阿背還記得不久之前,三郎君仍是謝家最為出色的子弟,他居住的庭院日日人滿為患,整個都城最優秀的那些公子都流連在此,詩歌酬唱,琴蕭不絕,就連皇室子弟都希望能獲得一張來自謝三郎君的邀約請柬,而在三郎君入丹青台那天,半個都城的世交公子和小娘子都來到了這裡。

他們來為這個名滿京城的三郎君獻上祝福,祝福他從此仕途通坦、青雲直上,所有人都為了能夠成為三郎君入仕的見證人而驕傲不已。

郎君們劍舞雄壯,鼓琴吹簫,沒有帶琴的索性抽出佩劍彈鋏長歌,小娘子們坐在水榭上,挽臂跳起踏歌舞,將手中的鮮花拋入水中流到郎君們座下,滿園芬芳燦爛,衣冠錦繡。

那是多好的一段時光啊。

可是很快就變了,永遠蕩漾芬芳鮮花的水渠清瘦乾涸,車馬不再停駐謝家門口,前來遞上拜帖的人不再是衣著飄逸軒昂雍容的年輕郎君們,那些意氣風發的公子們似乎一夜之間尋覓到了彆的友人,而將這位曾經被譽為都城芝桂的三郎君拋到了腦後。

公子們還在酒裡醉生夢死彈鋏長歌,隻是他們所簇擁的人不再是謝琢。

阿背故作老成地重複著從父母——或是某些主家那裡聽來的隻言片語:“三郎君如果還要一意孤行的話,是會死的。”

這樣一個眼眸清澈的小童兒說起死字,未免有些滑稽,也不知他能否明白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喬晝跟著他轉過回廊,用木板鋪陳的長廊透著光潤古拙的美感,簷下垂掛細密的竹簾,擋住清晨過於刺骨的冷風,簾子旁的石青色穗子隨風搖擺晃動,銅鈴撞出悠長靜謐的回響。

“多謝阿背關心。”他笑著這樣回答了一句,眼前已經能看到秀雅堂拙樸的題字了。

秀雅堂果如其名,是個裝飾雅致的地方,桌案上擺著倚瓶的玉雕梅花,一色擺飾清幽高雅,細節處又能見到獨特的小心思,是自家人聚會消閒的好去處,但是用來待客似乎並不大妥當。

如果這客人是至交好友也不是不行,可是作為皇帝使者而來的四皇子……?

聽見動靜,坐在上首飲茶的男人放下茶盞,屈身坐在下首當陪客的青年站起來,沒什麼表情地看了看進來的喬晝,側身對四皇子微微一禮:“殿下,這便是我的三兄謝飲玉了。”

謝琢,字飲玉。

喬晝從這個不知姓名的便宜弟弟眼裡看出了點厭惡和不解,這明顯又是一個因他試圖修史而疏遠他的親人。

“謝三郎,想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

出乎意料,沒等喬晝學著便宜弟弟的樣子對四皇子行禮,那個四皇子已經蹭地站起來,大步走下來,親親熱熱地扶起了喬晝的手臂打斷他要行禮的舉動,講出的話也過分和藹。

完全不像是代表皇帝來興師問罪的。

“我進宮求了父皇的手諭,又請了刑部司的司監開了憑條,才能趁著這個沒人的點上門請見,還請丹青令恕我不告而來。”

丹青台上丹青令,史筆如刀刻春秋。

丹青台上的史官都能被雅稱為丹青令,四皇子這個稱呼就是在不動聲色地恭維謝琢。

可是有必要嗎?

從他話裡可知,現在的謝三郎完全是自身不保的境地了,他雖然居住在謝家,但已經是被刑部司發下明令□□在此,連皇子要見他都得去找皇帝要手諭、開憑條,如果他不是百年世家謝家的子弟,現在可能已經下到牢獄中死的神不知鬼不覺了。

身處這等境地,四皇子為什麼要來紆尊降貴來討好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主來了,作為陪客的便宜弟弟無聲地退下,室內隻留下了四皇子和喬晝,以及幾個存在感約等於零的侍人。

“丹青令心懷天下、善心慈悲,父皇也不不忍這樣對待忠義之士,奈何朝議沸騰,六年戰役中發生的事情太多太複雜了,其中牽涉到大半個朝堂的官員,文臣武將勢力交錯複雜,飲玉想要以一己之力掀開六年戰役的真相,等同於將自己放上整個大夏的對立麵,將飲玉軟禁府中,也是父皇無奈中所想出的唯一一條路,隻要飲玉放棄修史,以你的名望,還有謝家的助力,你還是能逍遙富貴一生。”

啊,原來如此。

喬晝微微眯起眼睛。

謝琢要乾的這件事可比他原來想的更大、更了不得。

他這是要毫不留情麵地掀開整個大夏官場藏汙納垢的皮囊,把底下的汙垢統統挖出來暴曬在天下人麵前啊。

這種舉動絕不可能被容忍,他現在能好好地活著,隻是因為謝家三郎的名聲實在太過鼎盛,加上謝家這尊龐然大物目前還沒有明確表態,他們不敢擅自謀殺掉謝家子弟而已。

這個四皇子,就是皇宮裡派出來的說客,隻要謝琢能改口放棄修史這件事,他的生命安全和日後的生活依舊能得到保障,不過顯然,走仕途就是不可能的了。

謝琢已經成了大半個大夏官場的眼中釘肉中刺,從他流露出要修史這個念頭開始,他就再也不可能被接納。

四皇子自認為暗示得已經足夠明顯,也足夠誠懇,謝飲玉曾經名動京華,少有才名,絕不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傻子,甚至他覺得,其實在看見自己的那一瞬間,對方就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

但事實上,對於此行能否圓滿功成,四皇子心裡也很沒底。

和聰明人對話是很容易沒錯,不過聰明人一旦認定了某件事情,就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

謝琢……到底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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