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獄卒都是走老了這條路的,京城到漠北一路上會經過什麼地方簡直是了如指掌,當即點頭:“正是,儋州距此一百餘裡,按照條令規定,我們要在明日太陽落山前到儋州府衙簽押。”
押送犯人是個辛苦活兒,不是遊山玩水隨便走走就好的,朝廷律例上明確計算了犯人的腳程,對何時應到何地有極為嚴格的規定,獄卒需要在規定時間內到達府衙簽押,衙官開具過關路引,同時清點犯人,以證明沒有犯人潛逃。
儋州就是他們離開京城後的第一站。
謝琢聞聽此言,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點點頭:“那便走過去吧。”
一路無話,第二天傍晚,他們到達了儋州府衙,在府衙內歇息了一晚,次日清早就要啟程趕路,為了麵子功夫,他們在進入儋州前給謝琢帶上了鐐銬,而謝三郎也毫無異義地拖著這幅沉重的鎖鏈鐐銬在府衙大牢內坐了一宿。
四名官差大清早拿著公文將謝琢從牢裡提出來,離開府衙踏上了向北的路,但是剛走到府衙門口,他們的注意力就被府衙門邊石獅子旁一個蜷縮著的男人吸引了。
鎖鏈撞擊拖拽的聲音不輕,那個蜷在地上的男人懷裡抱著一隻巨大的粗布包袱,聽見這動靜就迷迷糊糊醒來了,仰起頭看了一眼,頓時睡意全無,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尤帶睡意的沙啞嗓音呆板低沉。
“三郎君,你帶我一起去漠北吧。”
來人蓬頭垢麵,衣服淩亂,腳上布鞋用草繩緊緊捆紮,綁腿一直打到膝蓋,除了懷裡抱著那隻包袱大得有點紮眼,他看起來就是一副行腳苦力的模樣。
這人不是彆人,正是當初跪地磕頭請求謝琢修史的家仆。
謝琢對他顯然也還有印象,略帶驚訝地挑起一邊眉頭,不等他說出什麼話,家仆已然看見了他手上的鎖鏈。
“幾位差爺,我是三郎君的仆從,照規矩,主家犯罪,家仆是可以以身相代的,三郎君要流放是朝廷的決議,仆不敢求差爺壞了朝廷規矩,隻是這號枷,能不能讓仆代三郎君戴?”
麵相木訥呆板的家仆麵對幾名差役時一下子變得靈活起來,臉還是那張臉,語氣連同聲音卻都帶上了點迎合奉承的意味,字字句句都小心翼翼地捧著差役們,話說得圓滑極了,全然看不出當日請求謝琢修史時直愣的模樣。
謝琢輕輕皺眉:“我這裡不需要你,你快些回謝府去吧。”
家仆不說話,幾名差人對視一眼,卻都心生憐憫,忙在一旁勸說:“謝郎君莫要如此,此等忠仆如何難得?此去漠北路途艱難,若無人照料真是千難萬難,便是為了增加活命的幾率,帶上他也不是壞事,往日裡流放的犯官們少有能走到漠北的,實在是缺人照顧……”
家仆根本不在乎彆人說了什麼,隻是直勾勾地盯著謝琢,眼神裡有種一往無前的味道。
謝琢從他眼裡看出了點彆的東西,沉吟半晌,到底沒有再拒絕,像是順水推舟答應了此事,家仆當即就要伸手替他戴上鎖鏈,卻被差役笑著製止:“隻是點瑣屑外物,原本也不該讓謝郎君戴上,出了城到無人處摘下就好了。”
於是一行六人,就這樣繼續向著漠北而去了。
路上,謝琢央阿鉤給他弄了一些竹片來,削了一柄竹管嵌入破鐵片做刀筆,這筆粗糙無比,握著容易割傷手,竹片也沒有打磨乾淨,謝琢一生何曾用過這樣劣質的紙筆,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抱怨一個字,隻是握著竹片邊走邊記錄著什麼,刻滿了一片竹簡後就用鐵片將這層刻字磨去,再重新開始刻寫。
阿鉤不認得多少字,謝琢寫字又用的是世家慣用的雅文,他看過幾次也不認得,又不敢多嘴去問,就隻在謝琢要磨去字跡時默默幫他磨平竹簡。
幾名差役都很願意在職責範圍內縱容謝琢,見他一天到晚寫字,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索性隻要謝琢能夠按時走到地方,他們也不想去搓磨這位謝三郎君。
寫字他們不管,後來謝琢與路上遇到的農人、借住的貧民搭話,他們就更不會管了,隻是聊聊天而已,又能怎麼樣呢?
竹片被磨去了一層又一層,薄到沒辦法刻字的時候就會扔掉換新的,阿鉤打磨竹片的技藝已經越來越成熟,磨好的竹片平滑無比,一點倒刺竹茬都沒有,但謝琢手上還是多了許多傷口,這些大部分都是被那一杆刀筆割出來的。
不過他後來也不必再吃這杆刀筆的苦了,某天在路上,阿鉤眼尖,在草叢裡發現了一支破舊的竹筆,說是破舊,其實也還能用,看質地紋路,大概是某位世家公子乘車隨意扔在此地的,謝琢得了這支筆卻如獲至寶。
“啊呀,竟然還是餘大家徒弟製的宛筆,看來去漠北的路上遍地是寶俯拾皆是啊。”謝琢用衣袖愛惜地蹭掉竹筆上的汙跡,笑眯眯地感歎。
一旁的阿鉤卻聽呆了。
餘大家,這個名字他知道的,這是一位製筆的名家,世家公子們大多以能用上他的筆為傲,謝家地位非凡,餘大家每年都會親自上門送筆,謝三郎君以前在謝家的時候,餘大家還會定期來為他定做不同樣式的竹筆,餘大家的竹筆對他而言,不過是再常見不過的東西。
阿鉤看著謝琢捏著這支舊筆笑吟吟灑脫調侃的樣子,不知為何,忽然就心頭一陣酸楚,他側過臉,吸了吸鼻子,麵色沒有異常地轉過來:“郎君午間想吃什麼?我看邊上有青蒿,做一點青蒿卷怎麼樣?”
流放的路上大多隻能以乾糧糙餅裹腹,佐以冷水下肚,剌嗓子不說,還傷脾胃,阿鉤廚藝平平,但也絞儘腦汁在琢磨怎麼給自家郎君改善夥食,差役們自然也是能湊一碗的,於是也樂得行個方便。
謝琢得了新筆,兀自興高彩烈著,聞言笑起來:“有青蒿卷吃?今日可稱得上是如意佳節啦。”
阿鉤跟著笑起來,溫柔地附和自家郎君:“是啊,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