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二)(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6945 字 11個月前

丹青令掌史書記撰, 評說帝王功過、人世百代興衰,是個看起來不那麼重要但又意義非凡的存在,確切地說, 丹青令管的是死後的功過分說, 活人的事情其實與他們並不相乾,因此無論什麼朝政大事,都輪不上丹青令參與發言。

這樣看起來, 丹青令也就是個聽上去清貴實則無權無勢的官職罷了。

不過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樣看輕丹青台上那群硬骨頭史官,尤其是老了之後格外好麵子且心思敏感多疑的皇帝。

皇帝這幾年明裡暗裡向丹青台索要了好幾次起居注, 想看看史書上是怎麼寫自己的,不過先代有規,皇帝不得翻閱自己的起居注, 他能看到的東西也不過是史官修修改改後拿出來的刪減版,這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東西。

看完了刪減版後的皇帝更加不滿足了, 他渴望知道那些不能被自己看見的東西裡到底有什麼, 後世人會如何評說自己。

一生浸淫在權力和富貴中, 儘天下人之力供養,少時是悠閒富貴閒王, 長大後家國傾覆的危機也沒有壓在他肩膀上, 等四海即將平定,帝王連同儲君都先後崩逝,多少人拚死拚活去搶的皇位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落到了他懷裡, 可以說皇帝這一生都順遂無比,令人連嫉妒之情都無法升起。

這樣極度順遂環境下長大的皇帝, 就像是一個永遠停留在孩童時期的不健全人, 無論外貌如何蒼老, 他都稱不上是一個心智健全的男人。

如同希望得到所有人喜歡的小孩一樣, 他在得到無上的權力和財富後,也想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愛戴。

丹青台卻拒絕了他的要求。

清正中立就是史官立身的根本,他們遵守皇帝的命令對六年戰役隻字不提已經是底線,再要他們交出起居注任皇帝刪改,那不如讓他們集體吊死在丹青台上。

皇帝在連續三個丹青令撞柱明誌後終於不情不願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但丹青台也因此成了他最看不慣的地方,之後朝堂上甚至故意撤掉了屬於丹青令的位置,接替謝琢的那名丹青令出身微末不敢直言抗議,隻能默不作聲地站在隊列末尾,一站就是幾個月。

不過儘管丹青令看上去沒什麼切實作用,卻有個連皇帝都無法乾涉的權力——刊行正史。

六年戰役的史書被無數隻手掩埋封存,卻捂不住一個鐵了心要將真相刊行天下的丹青令。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壓在謝琢身上,著一襲粗陋素淡青衣俯身下跪的男人雙手壓在冰冷的地麵上,被束縛住的雙眼“望”向前方的虛空——那是皇帝禦座的方向,他們都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但是皇帝卻莫名地脊背上竄起了層層冷汗。

他雙手死死壓在龍椅雕金的扶手上,壓住一陣陣的眩暈:“你……刊行了……什麼?!”

在這句反問中,他仿佛才明白了謝琢的意思,上身前傾,是一個下意識要站起來的動作。

“大侍……去拿、拿來——朕要看!”他哆嗦著手指謝琢麵前那卷厚實的紙張,聲音壓在喉嚨裡,如同野獸學習人類不得法時發出的怪異嘯叫。

大侍疾趨下台階,走到謝琢身旁,彎腰捧起那卷紙卷,沒敢猶豫,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回到了皇帝身旁。

皇帝伸手就要去抓它,但在觸碰到紙張的前一秒又畏葸地收回了手,用一種看洪水猛獸般的眼神死死盯著它。

這卷紙一望即知是劣質得不行的草紙,紙張紋路粗糙,甚至還留有未擇選乾淨的碎草莖,墨也不是什麼好墨,不說宮中世家用的那些細膩香墨,便是尋常墨塊也比不上,皇帝離得遠遠的已經聞到了上麵衝鼻的墨臭味,色澤暈染不一的泛黃紙張上,劣質的墨就著劣質的紙,暈染開帶毛邊的字跡,像是滴落在紙上的一團團血。

就是這麼些加起來不到兩錢的破玩意,上麵卻記載了皇帝最恐懼的東西。

“念、念!”皇帝沒有勇氣親手打開去看,但在大侍嘩嘩翻開雪一樣的紙頁去看時,皇帝又劈手奪過了這卷東西,力道之大、動作之粗暴,直接撕壞了最外層那幾張紙卷。

他將衰老的眼皮撐開,一目十行地掃視清瘦銳利的字跡,下麵的朝臣們也顧不得許多,開始打量皇帝的臉色,試圖從中琢磨出一點風向來。

片刻之後,皇帝的麵皮抽動起來,一雙渾濁的眼睛陰沉沉地壓下去,眼尾耷拉的眼皮鬆垮垮地壓在眼皮上,方才外露的情緒被他統統收回了眼底,好像他始終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

這樣的表現並沒有令人放鬆,反而愈發增長了眾人的擔憂。

暴風雨前的寧靜,莫過於此。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寧靜中,皇帝忽然發出了一聲嗤笑。

他將手裡厚厚的一遝紙張擲在地上,隨意地抬起靴子在上麵碾了碾,粗劣的紙張被碾裂,有薄薄的紙片如零落雪花從高高禦階上飛下,灑在光潔地麵上,落在神色各異的人眼底。

什麼都看不見的謝琢微微仰起臉,他看不見,但是能聽到那種紙張碎裂的窸窣微響,很容易就能明白發生了什麼。

男人沉默地“望”著禦階的方向,神情平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場無聲的羞辱。

“謝卿心懷天下,實是我大夏之福。”

皇帝腳下踩著謝琢的心血,漫不經心地說著褒獎的話,王瑗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什麼奇怪的東西。

謝首輔依舊半合著眼睛,視線的落點處恰巧是一片碎裂的紙頁,上麵的字跡暈染臟汙,字跡卻依舊明銳清晰。

“然而蒼天不佑,謝卿如今目盲不能視,修史撰書是國本,貿然托付謝卿多有不妥,看在謝卿千裡輾轉回京揭發趙無缺的份兒上,便安居謝家吧,沒有大事,就不要出門了。”

他轉過臉,看向謝首輔:“卿相也要好好教教自家子侄,謝卿目不能視,如同髫齔幼兒,不識文字,就從……蒙學幼經教起吧。”

皇帝臉上麵具般死板僵硬的假笑到這裡終於露出了一個口子,顯出底下惡毒的洋洋得意。

謝琢的丹青令之職是他剛才親口禦封的,君無戲言,不能再開口撤換,那就從根本上消除謝琢作為丹青令的權威性——一個皇帝認定了不學無術的瞎子,連字都認不得,他刊行的史書怎麼能算是正史?不過是胡亂臆想的傳奇故事罷了。

就算為此要擔負上一點任人不明的名聲,相較於將昔日名滿京華的世家郎君謝琢踩在腳下肆意□□的滋味,皇帝覺得這點缺憾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謝首輔的手指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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