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們守在門口,手裡敲著小巧的苗鼓,整齊劃一的聲音是在催促新娘們出門,隨著她們的敲擊,原本還在遠處的鑼鼓越來越近,天上洋洋灑灑地下起了一場錢雨,隻不過這錢都是雪白的紙錢。
落下的白紙錢和喜屍身上猩紅的布匹互相映襯,連帶這股高昂的喜氣都變得陰森詭譎,包裹住頭臉的喜屍麵頰上五官大多已經腐爛殆儘,布料卷著一具乾癟的人體,等鑼鼓飄到了近前,蒙得嚴嚴實實的布料中央忽然凹下去一個淺淺的坑,像是下麵的人張開了嘴——
“天神庇佑,吉時已至,新娘出門子囉——”
這本來是一句極其喜慶的話,十六個喜娘異口同聲張嘴大呼,但是腐爛的聲帶早就失去了彈性,空氣被肺腔鼓動著衝進喉嚨,又從爛肉裡刮擦出切切擦擦的噪音,一陣一陣兒地卷成了野獸似的尖利不明的嘯叫。
鑼鼓聲更近了,幾乎就是抵著院子的籬笆在吹奏,黃泥地上吹來霧氣,霧中一左一右兩隊人馬狹路相逢,左邊隊伍人人披紅掛彩,吹拉彈唱著喜悅的曲子,簇擁幾乘大紅的喜轎,右邊隊伍披麻戴孝,滿麵塗白的樂手聲嘶力竭地吹著嗩呐,隊伍裡一溜數匹高頭大馬,額前掛著雪白深藍綢緞疊成的大花。
喜樂喪樂毫不示弱地撞到了一起,樂聲愈發尖利高亢,荒腔走板到了令人脊背發麻寒毛直豎的驚悚地步。
“——迎新娘——”
右邊披麻戴孝的隊伍長長地扯起嗓子,吊嗓一般催促。
“——迎新娘——”
左邊披紅掛彩滿麵喜氣的隊伍同樣提高了聲音,不甘示弱地發聲。
“這就是你們國家的特色民俗?我聽說過這個,叫做搶親,是不是?”尚且帶有變聲期清澈童聲的嗓音在章子背後響起,章子將注意力從窗戶上移開,溫柔地頷首:“國王陛下。”
愛德華抬起一隻手簡單地製止了她要站起來行禮的舉動,扶了扶頭上有點重的王冠,麵色陰沉:“我希望這場鬨劇能夠儘快結束,事實上,你們邀請我過來參加華夏的新年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會遇上這樣……”
他看著窗外驚悚恐怖的場麵,簡短且儘量禮貌地概括了一下:“……富有民族特色的場景。”
他話音剛落,不知何時從房間裡離開又回來了的文森特手裡拎著幾套喜服扔在梳妝台上:“感謝您的支持,誤入這裡的遊客我已經都送出去了,所以——”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瞬間就意會了他的意思,小國王在散發著不詳氣味的喜服扔過來時就下意識往後躲了躲,用視線一寸寸刮過麵前這幾件衣服,半晌才輕輕哼了一聲。
小鎮的賣花少女、穿著芭蕾舞裙的天鵝新娘、一身純黑長裙的黑寡婦……影影綽綽的人形在淡淡光暈中逐漸凝實、清晰,風情各異的女性們新奇地打量著麵前的環境,其中還混著類似艾利亞諾拉這樣要麼特彆沒有節操下限、要麼沒有性彆意識的幾個男性。
坐在遠處儘力保持儀態孤芳自賞的謝琢:其他就不說了,為什麼我會在這個陣營裡?
賣花少女撿起一件喜服,好奇地打量起來,黑寡婦用一根手指拎起大紅的長裙,塗得豔紅的豐盈嘴唇輕輕一撇,硬質網紗帽簷下深藍的眼睛彎起:“哇哦,真是大膽的顏色,很久沒有遇到……想娶我的男人了,真有意思。”
她風情萬種地將長裙往自己身上比劃,玲瓏有致的身體凹出月牙般流暢的曲線,漂亮得令人心醉。
她們換好衣服,門口的喜娘也等不及了,嘩啦一下推開門,手裡的苗鼓急促敲打到快要刺破人的耳膜。
“出門子——出門子——吉時!”
喜屍們用呼呼漏風的嗓子重複著一樣的話語,等裡頭的新娘子慢吞吞地走出來,迫不及待地將手裡準備已久的紅布往她腦袋上罩去——
罩去——
罩、罩……罩不到。
乾癟瘦小的喜屍生前就是個脊背佝僂的老太太了,而她麵前的這個新娘……著實有那麼一點點高過常人。
好吧,也可能不止一點點。
身高妥妥過了一米八的入殮師垂著眼皮看這具道行淺薄的僵屍在麵前蹦噠了兩下,對老人家的窘迫無動於衷,其實也不是他故意要為難人,就是……這個景點提供的喜服大概都是xl號的,對於多數女性來說都是能夠滿足要求的,可是對一個身高腿長肩寬腰細的男人來說,就有那麼點局促。
蘭因覺得,自己如果彎一下腰,說不定肩後的布料就會淒慘地崩開,他拒絕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和洛林走在一起,他絕不接受自己在洛林麵前出這個醜,絕不。
在他和喜屍大眼瞪……裹屍布一段時間後,文森特受不了了,從他背後走出來,利落地扯過喜屍手裡的紅布,兜頭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蘭因的臉。
喜屍滿意地發出了蠕蟲擠壓般咕咕嘰嘰的聲音,文森特眼疾手快地從另一具迎上來的喜屍手裡拽過紅布往自己頭上一蓋。
入殮師有些遺憾地放下了抬起一半的手。
後頭的謝琢看不見前麵發生了什麼,章子牽著他的一隻手,低聲引導著他,溫柔儒雅的世家公子從來很善於體貼他人,他不僅低下了頭讓喜屍能觸碰到自己,還稍稍彎下了點兒腰,好像他麵前真的是一個需要照顧的老人家一樣。
在謝琢之後的其他新娘子就更加配合了,除了黑寡婦用嫌棄的眼神瞪了一眼來路不明的紅布,其他“新娘”們都老老實實地蓋上了紅蓋頭,在院子裡排成了一排。
紅白兩路人馬吹吹打打僵持不下,樂聲淒厲到逐漸聽不清曲調,借著蓋頭的縫隙,章子數了數兩路隊伍中轎子和馬匹的數量,分彆都是十六,正巧對應新娘的數量。
按理來說,新郎迎親騎馬,新娘出嫁乘轎,無論怎麼看她們都該上喜慶的紅隊,可是聽聽嗩呐尖銳如鬼嘯的音樂,她又覺得其實兩邊看起來都不那麼吉利。
不知道是誰先動的,十六個新娘們默不作聲地穿過飄飛的紙錢,走向了白隊,一人選定一匹馬坐了上去。
獲選的白事隊立即高興地吹拉彈唱起來,落選的紅隊用陰測測的眼睛盯了馬背上的新娘們一會兒,空洞洞的眼窩裡亮起綠油油的鬼火,幽怨的嗩呐聲再度如影隨形地飄起來。
等十六個新娘都坐好,披麻戴孝的牽馬小倌牽著韁繩隨樂手往霧氣裡走去,隨著她們越走越深,嗩呐忽遠忽近,簇擁隊伍的人群仿佛融入了霧氣裡,從一個個鮮活的人體變成了單薄的紙人,撲簌簌地往下掉著紙屑。
蘭因最熟悉紙人這種殯葬用品,他在馬上動了動身體,一張剪得圓潤的大頭小紙人從他袖子裡滑出來,如有意識般貼在了為他牽馬的那個紙人身上,對方渾身一僵,手腳錯位僵滯地卡動了幾下,很快又恢複了正常。
“苗王堡子……”
蘭因低聲念了一遍從紙人心裡竊聽到的語句,紙人中空,思想簡單,隻能傻呼呼地重複印象最深刻的命令,苗王堡子就是這個紙人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了。
嗩呐開路,紙錢酬神,迎親的喜隊披麻戴孝將十六個新娘接到了苗王堡子,氣勢恢宏的堡壘建築此刻中門大開,數不清的人喜氣洋洋地擠在門口等著看新娘子,而在圓形堡子外地空地上,她們剛才拒絕的那十六乘轎子端端正正地排列在那裡。
“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
接親的紙人轟然散開,上百個同樣穿著紅色喜服蓋著蓋頭的女人從堡子裡湧出來,將十六人擠開,不一會兒功夫,空地上就滿滿當當地站滿了一模一樣的新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