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的會客廳裡擠滿了神情焦灼不安的貴族們,他們雖然儘力維持著體麵,但無論是沒有撲粉的假發還是衣角的褶皺,都顯示著他們此刻內心並不平靜,甚至有些過於惶恐不安。
路易十三是舊貴族們最後的底牌,他可以成為貴族們和國民議會談判的籌碼,也可以作為貴族們的擋箭牌維護他們自身的利益——說到底,這個國王也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傀儡,或許他也意識到了自己即將被當作籌碼犧牲,所以前段時間才莫名其妙病得這麼嚴重。
不管怎麼說,國王還是活的好,一個活的國王可比死掉的墓碑有用得多。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王後在女眷們的陪伴下,待在會客廳的套間裡,隔壁就是國王的臥室,緊急抽調來的醫生正在努力延長國王可憐的性命,但就算是隔著一扇門,她們也能聽見裡頭野獸瀕死般發出的粗重撕裂的喘息。
“主啊,請您寬慰這個可憐的高貴女性,她為此受儘了折磨。”夏多布裡昂公爵夫人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為王後祈禱。
她的表妹正是王後的侍從女官長,儘職儘責的女官長站在女主人的身後,偶爾為悲傷害怕得暈過去的貴夫人們提供嗅鹽和柔軟的毛毯、滾熱的茶水。
“……下午,我的侍女過來告訴我,陛下看起來不太好,他一直在胡言亂語,大喊大叫,守衛認為他發了癔症,不允許我進去看他,他甚至打算對我開槍,為此我的一名英勇忠誠的侍衛犧牲了。”
王後用手帕捂住臉,無法再繼續講下去,身旁的夫人們同時露出了感歎的神色,低下頭默默地為那位勇敢忠誠的士兵祈禱了片刻。
女官長見女主人傷心得說不下去,代替她補充:“謀殺王後的武官,等同於要謀害王後陛下,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很恐懼,因此引發了混亂,我們的兩名女仆被打傷,守衛在推擠中摔下了樓梯,仁慈的主帶走了他的靈魂。楓丹白露宮馬上就戒嚴了,但是沒過多久,幾名偽裝成花匠的刺客衝進了城堡,刺殺了國王陛下。”
“天呐。”
尊貴的夫人們同時倒吸一口冷氣,為這跌宕起伏的故事感到心驚膽戰。
“這裡可是楓丹白露宮!有國王陛下和您居住的地方,他居然敢對著您開槍!無法容忍!這是對王室的侮辱!”夏多布裡昂公爵夫人低聲喊起來。
“那些愚蠢粗魯的平民,他們永遠不會懂得如何去尊重一個人。我實在受夠了他們的野蠻,如果連尊貴的國王和王後都得不到他們的尊敬,那我們日後難道要跪下來親吻他們的鞋底嗎?”
不知是誰抱怨了這樣一句話,大多數夫人們的臉色都有了變化。
王室到底受不受尊敬其實她們並不關心,但一旦和她們自身的利益相連結,這問題立刻就變得無比重要起來。
“哪怕是所謂的‘組成了國家’的人民,也應該對為這個國家奉獻了一百多年的王室獻上敬意,沒有王室的付出,他們就無法站在這裡猖狂地對王後開槍,就連野狗都知道不應該對給它骨頭的人吠叫,他們甚至比不上一隻野狗。”坐在角落的一個女人冷冷道。
這話說得刺耳又尖銳,讓習慣了含蓄諷刺的夫人們感到一陣怪異的不適,她們悄悄看過去,眼裡閃過一絲同情。
那個顴骨高聳麵色青白的女人是夏裡伯爵夫人,夏裡伯爵幾天前被帶上了國民議會的審判庭,以“擅自收取高額賦稅”、“強|奸謀殺無辜女性”等多重罪名被判處了死刑。
但是……夫人們撇了撇嘴,夏裡伯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的死可算不上什麼壞事。
“可是……國王陛下到底是得了什麼病呢?”一個女人怯怯地插嘴問了一句。
阿黛拉王後眼圈泛紅,眼淚濕透了大半張手帕,嗓子沙啞:“醫生說隻是心情壓抑,加上楓丹白露宮太潮濕,路易感到難受,想發泄一下。”
“我從來沒有想過……天啊,我的路易,我是如此的愛他,每天睡前都會祈求天主保佑我的國王,可他居然遇上了世上最恐怖的事情,我無法作為一個合格的妻子陪伴在他身旁,假如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換回他的——”
“請您不要這樣說!王後陛下!”阿黛拉的女官長急切地跪在她腳邊,誠懇地勸說道,“國王陛下與您在主麵前共享王冠,如果陛下不幸蒙主恩召,那您就是高盧王冠最後的繼承人,請您為了國家和人民,哪怕是為了國王陛下的期望,也不要有這樣可怕的想法!”
她言辭懇切,有幾個女眷卻不約而同眯起了眼睛,心念電轉,開始附和女官長的話。
她們正說著話,一名侍女悄悄走進來,對王後屈膝行禮,輕聲說:“去教堂的人回來了。”
阿黛拉擦去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請他們去見國王陛下吧。”
“是神父到了?”有人隨口詢問了一句。
“是的,還有艾利亞諾拉先生,”阿黛拉臉上一點異樣都沒有,似乎並不認為在丈夫即將去世的時候讓他的情人來探望他有什麼不好的,“路易之前一直在呼喊他的名字,我的丈夫深深地愛著艾利亞諾拉先生,我必須滿足他的這個願望。”
“您真是仁慈寬容。”阿黛拉的大方把這群貴夫人們都震驚到了,她們心悅誠服又帶著古怪的感覺對阿黛拉俯首讚美,因此也錯過了她臉上一閃而逝的冷酷。
醫生們被帶出了國王的臥室,國王身上的被子被換過了,大量的**、沒藥、胡椒和柑橘被扔進爐子裡焚燒,以掩蓋室內濃重的血腥味,具有刺激性的香料也吊住了國王的最後一絲神智,讓他在喉嚨被切開了的劇烈痛苦中撐到了現在。
醫生們用粗劣的手法強行縫合了國王的喉嚨,床單上還有大量黑紅的血跡,路易十三壯碩的身軀陷在鬆軟的床鋪裡,肥胖的身體像是被放了氣的氣球,乾癟地攤開在上麵,滿是胡茬的臉失去了紅潤健康的血色,屬於死亡的青灰如同揮之不去的霧氣籠罩在了正值壯年的國王臉上。
他的兩腿痛苦地彎曲著,又被仆人們強行掰直——擰成安詳的、適合於去“麵見天父”的姿勢,他直挺挺地躺著,枯如臘腸的手指不自覺地發著抖,侍女跪在床邊往他手裡塞入細細的蠟燭,用力將他的手彎曲,使他握住蠟燭,但她失敗了好幾次,蠟燭跌進了被血染紅的床鋪裡,侍女隻能再次拿起它,用裙角擦乾淨上麵的血跡,再次嘗試將它插進國王的手裡。
國王的喉嚨裡不再流血了,粉色的細小泡泡畢畢剝剝地輕輕裂開,貼在他的皮膚上,乾成一片片魚鱗似的小小紋路。
他開始用力向上翻白眼,好像要把整個眼珠子都翻到後腦勺去,愛德華無聲地墊著腳走到還在努力的侍女身邊,從她手裡接過蠟燭,示意她離開這裡,得到了侍女充滿感激的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