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對環境衛生最寬容的矮人也無法忍受一個原汁原味的法師塔——當然,這裡要加一個限定詞,底層——畢竟有資格為自己建造法師塔的魔法師們都已經是站在大陸頂端的人群,他們自然有足夠的資本給自己布置最華麗舒適的生活空間,但那些倒黴的法師學徒可沒這個好待遇。
一個典型的法師塔,並不是像傳奇故事裡一樣,隻有法師一個人居住,隨時隨地隨著主人的心意到處不講道理地飛來飛去換地盤駐紮——後者隻有魔導師級彆的強悍法師才能做到,在他們這個級彆,法師塔就是他們的武器,自帶飛行功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們現在要說的法師塔,當然,最典型的那種,就像是蜂巢或是蟻穴,尊貴且強悍的法師居住在頂層,那些學徒則勤勤懇懇地扮演著工蜂一類的角色,為法師塔的主人奉獻自己的一切(字麵意思上的一切),去換取可能的一點知識。
這很看運氣,伊爾凡的上一任室友對他說,要看法師最近對什麼實驗感興趣,比如說西大陸的戈登塔,戈登法師在用完了塔裡儲存的所有無尾猴後,那個負責培養繁育無尾猴的倒黴學徒就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繁育者”,而戈登法師從這個延續了六年的試驗裡得到的唯一成果就是,將人類作為母體繁育無尾猴的速度比無尾猴群體自我繁育的效率高出許多,且無尾猴的實驗效果並不會打折扣,甚至偶爾會誕生智力超越普通無尾猴的個體。
所以說,學徒在法師塔裡大概就是這麼個地位,比普通實驗品要重要——但是也沒重要到不可替代,隻能說是“不那麼便宜的一次性消耗品”,要知道,世界上的法師學徒多得跟星星一樣,可是法師塔隻有這麼一些,多少人擠破了頭想要進來學一點法師手指縫裡漏下來的東西,期盼著也能成為一個法師。
伊爾凡充滿同情地想,但是大多數人都隻會莫名其妙地死在法師們充滿創造力的實驗裡,跟法師們的想象力相比,無尾猴實在不算什麼,他的上一任室友——就是告訴他無尾猴的故事的那個——他最後被法師和一棵月光羅勒種在了一起。
月光羅勒是一種很好的溝通地底魔力的樹,法師想要知道地下的魔力回流是怎麼樣的,“如果月光羅勒能告訴我就好了”,法師大概是這麼想的,顯然,月光羅勒並不會說話,但這對法師來說根本構不成一個問題,他可有好多會說話的學徒呢,有些甚至聒噪得惹他心煩,於是他就選中了“當天早上第一個說話的那個學徒”。
伊爾凡的室友因為每天雷打不動的勤奮作息,就成了那棵月光羅勒永恒的伴侶。
伊爾凡前兩天經過大廳的時候,還看見那棵月光羅勒種在門邊上呢,樹乾粗了一大圈,已經看不見室友淡褐色的頭發了,他總覺得那棵樹變得有些奇怪,枝葉歪歪扭扭地環抱在一起,姿態特彆像一個活物,伊爾凡從它邊上走過去的時候,樹梢就會怪異地垂下來,黏膩地舔舐著人的皮膚。
他發誓,這在它擁有自己的伴侶之前是絕沒有出現過的情況。
看起來就好像它有了自己的神智,並且成了一個變態色|情|狂。
法師對一切新事物都滿懷寬容和熱忱,月光羅勒的表現雖然變態了一點,但他還是高興地接受了這樣的變化,並且每天定時過來瞧瞧它——這可不容易,他要從法師塔最頂層的實驗室,穿過肮臟腥臭的飼養區,來到被學徒們擠得汙濁不堪的底層,這裡可沒有法師們習慣的絨毛毯、絲綢的墊子和溫暖火爐,有的隻是潮濕腐爛的道路、毒蟲遍布的天花板,以及滴水的黑鐵欄杆。
伊爾凡敢說,要不是月光羅勒就喜歡這樣的環境,潔癖的法師一輩子都不會到這裡來。
頭頂的靈石鐘敲了三下,伊爾凡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樣跳起來,該死該死!他今天走神的太厲害,竟然忘記了時間!法師總會在三點過來看望月光羅勒,而他不能指望一個法師居然會延誤——這對生性嚴謹到苛刻的法師來說是不可能的。
所有魔藥的調配都需要一個靈敏的鼻子、一雙精巧的手,細微到毫克的藥劑和粉末需要一秒不差地被添加進反應釜,做不到的法師一般都已經死在實驗台前麵了,並不是所有法師都能好運地轉化成亡靈法師。
伊爾凡不覺得在這裡撞見法師會是個好主意,對方也許並不嚴苛——相對大多數法師來說,他已經算是寬容,可是……想想那棵月光羅勒吧!
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伊爾凡跪在地上,用粗劣的黑色法師袍蓋住自己的身體,深深匍匐,在鐘聲停止的一瞬間,輕微緩慢的腳步聲從他身後某個地方響起。
法師的腳步聲非常規律,帶著能讓所有強迫症都感到舒服的間隔節奏,黑色的法師袍衣擺從伊爾凡麵前如浪花一般卷過,和伊爾凡身上那件爛菜乾一樣的東西不同,這件法師袍有著流動的金屬似的沉甸甸質地,在黑暗中散發著星辰揉碎般的細小微光,伊爾凡知道那是星沙,雖然他隻是聽人提起過那麼一兩次,但任何一個人在看見這種美麗的閃光時都能將它對號入座。
他不敢再看了,死死閉上眼睛,努力清空自己的大腦——這個獨屬於個人的私密空間,對於無所不能的法師來說也隻是懸掛著一把破鎖的小木屋,要知道人的思考也是會產生能量的,而法師最擅長捕捉那些細微的能量波動。
他並不希望自己因為“思考“而吵到喜怒無常的洛林法師,要知道洛林法師塔可是西大陸首屈一指的好去處,魔導師前頭有沒有這個“大”字,區彆就像是無尾猴和月光羅勒一樣,如果從洛林法師塔被驅趕,好像和被種進月光羅勒也沒什麼分彆。
披著星沙煉製的法師袍的洛林大魔導師感知到了牆角那個不停波動的微弱魔力源,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端詳了一下蒼翠的月光羅勒,滿意地發現它比昨天多長高了半寸。
他從法師袍寬鬆的袖子下伸出常年不見光而蒼白的手,掌心輕輕貼在光滑細膩的樹皮上,魔力被控製成一條平穩的河流湧入樹乾內,順著枝葉的脈絡遍布各處,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糾纏在一起的葉片枝椏乖順地打開,像貓袒露肚皮一樣對著大魔導師露出了紅褐色的樹乾。
樹乾擰動了兩下,一張蒼白如大理石的平滑人臉從類似樹洞的缺口裡緩慢無聲地浮上來,睜開了布滿白色陰翳的眼睛。
“洛林冕下。”任何一個成為大魔導師的法師,都有資格獲得這個等同於地上神使的稱號,他們玩弄規則、發掘規則、利用規則,就像是神的子女,奢侈地揮霍著父親遺留的贈予。
在聽見這個聲音的瞬間,閉著眼睛逼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的伊爾凡渾身哆嗦了一下,恨不得將頭深深埋進地裡,以逃避從骨髓深處蔓延出來的恐懼。
大魔導師堪稱溫柔地問:“今天還好嗎?我親愛的?”
“是的,”那張石膏一樣死板慘白的平滑人臉回複了他一個僵硬的笑容,音調不自然地高亢起來,“我感覺很不錯,我已經快要長到綠山沼澤了。”
大魔導師纖細修長的手指交叉攏在腹部,用一種舒適的調子輕柔勸告:“那裡有很多報死鳥,月光羅勒的根是它們的食物之一,你最好不要再往那邊走了,不然我就隻能切斷你的一部分根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