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季滿山紅葉,金閣寺貼滿金箔的外牆被包裹在群山的紅楓中,湖水倒映著璀璨的樓閣,頗有疏朗曠遠的意境,這樣的美在這個國家非常少見,可能是由於國土麵積狹小,傳統文化培養國民們更欣賞“物哀”和“侘寂”之美,一支寥落的枯枝、將死的絢爛櫻花、規律沉默的靜水……這些精致的東西才是他們的美學中心。
類似穹野、荒原、大江、狂潮等物象,多是鄰國偏愛的。
不過金閣寺作為本國排得上號的曆史文化景點,來往遊客絡繹不絕,他們大多興衝衝地拍照留念,少有人會停在這裡細細分析這種隱秘的美學思想。
也就顯得橋上的那個女人有些突兀。
她穿著極淡的青色中振袖,從肩頭至裙角是雪白到凜冽的漸變綠,衣服上滿繡雪山飛鳥和山腳爛漫的櫻花,袖擺恰好形成了雪山起伏的山巒,那一點雲似的山尖托在手肘處,如果把整件衣服平鋪展開,能看見的就是群青的天穹之下,一副雪山景致的俯瞰圖,陣腳細密,圖案濃豔華麗又不失凜冽,光看衣服本身就是了不起的藝術品了。
來往的外國遊客都忍不住駐足觀賞這幅美景,想要看一看衣服主人的樣貌,隻可惜她站的位置太刁鑽,恰好在朱紅長橋的欄杆旁邊,無論其他人怎麼伸長脖子,也隻能窺測到一個側臉——但是這樣才好呢,那點隱秘的、若隱若現的婉約,披著麵紗似的無法直視的神秘感,讓她的美麗超越了直觀的視覺,成了一種模糊的、不能言語的概念。
她麵前的欄杆上停駐著一隻羽毛淡灰的鳥,正用朱紅的長喙梳理翅膀下的羽毛,時不時抬起烏黑溜圓的眼睛看看麵前的人類,然後張開另一邊翅膀啄啄下麵的絨羽。
“好長的頭發。”有本國的女孩子輕輕感歎,不僅長,還豐茂烏黑,濃密柔潤,沒有任何修飾,隻是在背後攏成一束,非常典型的姬發式,從平安時代沿襲至今,是宮廷貴族女眷們的經典發型,隻不過到了現代,幾乎不會再有女孩子留這樣長及腳踝的頭發了,多不方便呀。
“而且非常漂亮哦,是哪家的大小姐吧,有專人服侍的那一種,說不定還是住在深山,本宅有本丸和二之丸的那種。”女孩的同伴興致勃勃的猜測,這樣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自己一個人是決計打理不好這麼長的頭發的,而且這樣的打扮明顯是老派華族的風格,說是大小姐也完全沒錯呢。
“那是姬君啦姬君,出門要乘牛車,身邊圍著很多武士的。”青春洋溢的兩個JK頭湊著頭嘻嘻笑起來,書包上亮晶晶的小掛飾丁零當啷地響著。
“不過,附近不是經常有祇園的藝伎來賞景嗎,說不定她也是祇園的哦。”
“不、不會吧……感覺不像欸……”
很難說是怎麼樣的感覺,但眼前這個女孩就像是雪山上的飛鳥,或是深山中的白狐,亦或者是皇宮裡靜默開放的花,自帶一股特彆優雅端莊的味道,和祇園裡特意訓練出來的不同,這種端莊是從她的骨子裡滲透出來的,給人一種“啊,她肯定來自一個特彆古老的大家族”的感覺。
“有點像上次皇室大朝見的時候電視上的慶子公主,比那個還要更加……一點,好想和她合個影。”
“合影嗎,可以哦。”一個溫柔緩慢,帶著獨特韻律的聲音在她們耳邊響起,兩個女孩大吃一驚,抬起頭,才發現她們的話題中心不知何時站在了她們麵前,正笑吟吟地看著她們。
的確是一個美人,是非常符合本國審美的一張臉,極其典雅柔潤,婉約溫柔得像是一張畫,又帶有琉璃似的脆弱感,非要人好好嗬護才行。
“啊?!非、非常抱歉!在背後偷偷談論彆人什麼的……”兩個女孩驚慌失措地鞠躬道歉。
對方輕輕側過身體避開了她們的行禮,動作輕緩優雅:“不,請不要這樣,是我對二位非常好奇,所以擅自過來聽見了你們的對話,應該是我說抱歉才對。”
她盈盈垂首,像一株花瓣豐盈的花被露珠打濕,顫巍巍垂下了花盤,連行禮的姿態都美麗得令人心動。
“我聽見二位說想要合影,其實我也想嘗試一下這樣的新技術……”美人含羞帶怯的表情實在是太動人了,兩個同為女性的女孩子都一瞬間有了暈頭轉向的感覺,忙不迭地點頭,從包裡掏出一隻小巧的便攜式拍立得,左右看了看想找個人幫忙拍照,可一看之下就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欸……怎麼……都沒有人了?”
的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還熙熙攘攘擠滿遊客的金閣寺下,一個人都沒有了,空曠的山水和宮殿下,竟然隻剩下了她們三個人的身影。
“是到遊覽停止時間了嗎?可是都沒有聽見通告誒?”
剝離了洶湧人群後,山水明淨,紅葉絢爛,鋪天蓋地的澄明逼入眼簾,可是她們一時間無法安心欣賞這樣的美景,將“不給彆人添麻煩”這一觀念刻入骨子的本國人民本能地開始思考,自己誤留在景區的行為會不會給管理人員添麻煩。
“不用擔心,”長發逶迤的女孩雙手交疊壓在身前,“並沒有到遊覽停止時間,可能是附近有活動,所以人們都去那裡參觀了。”
“我們這麼有緣分,合影留念也是應該的。”
有緣分?其實也沒有到這樣的地步吧……女孩們在心裡偷偷想著,出於禮貌並沒有說出來,而是為難地看看相機:“可是……它的定時功能有些問題,如果沒有人幫忙拍照的話……”
“啊,是這樣嗎?請不用擔心這個,這裡不是還有其他人在的嗎。”姬君打斷了她的話,轉頭向一直立在橋頭的那隻鳥兒招了招手,“道滿,來幫個小忙吧。”
女孩們後知後覺地發現,那隻鳥兒從頭到尾一直站在那裡,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梳理羽毛,在她們說話的時候緊緊盯著她們——
就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一樣。
這個想法有些可怕,不過……
“道滿?真的會有人給寵物起這個名字嗎?不對,叫一隻鳥來拍照也很奇怪吧!”一個女孩忍不住吐槽,同時在心裡暗暗抱怨,這個衣著華貴的大小姐,該不會是腦子有毛病吧?
那隻鳥兒從大小姐開口起就把眼神放在了她身上,等她說完了話,便將朱紅的喙埋在了翅膀下麵,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還未請教二位的姓名,你們可以叫我章子。”大小姐轉過頭,好像沒有察覺她們的腹誹。
“啊真是失禮,竟然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江口裡櫻,她是岸取由美子,我們都是附近的早川女高的學生,請多多指教。”
兩個女孩再次深深鞠躬。
等她們再次抬起頭,愕然發現章子身邊竟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樣貌俊秀的年輕男人,雙眼總是笑微微地彎起,仿佛世界上到處都是能令他感到愉悅的事情,嘴唇翹起,唇珠暈紅,帶著點妖異的豔色,素白的狩衣裡襯著朱紅的領,這樣古老的裝扮在這個年代已經很少看見,但卻與章子異常和諧,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宛若從浮世繪裡走下來的一對璧人。
可是……他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
明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