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色已深,熱熱鬨鬨的慶功宴才終於落幕。
冰見家族的銀毛們勾肩搭背地走出書庫,絲毫不在乎周身流溢的冷氣——為了防止場內的三位冒險者被雪山的寒風吹成冰雕,急凍鳥降落之後,巨大的玻璃天穹很快便重新合攏。可憐的急凍鳥頂天立地地杵在那裡,連翅膀都不敢拍,隻好氣憤地向每個族人噴吐雪花以表不滿。
廣場方向的喧鬨聲仍未止息,火光將天空映得微紅,時不時還有爆炸聲傳來——很顯然,聚集了幾百位參賽選手的廣場早已變成對戰場,以南國訓練家們的性子,恐怕至少要鬨到深夜十二點才肯休息。
莉玖和龍星對這種場麵毫無招架之力,匆匆和老大打了聲招呼便揮舞著精靈球徑直奔去。而被醫生再三警告“禁止過度消耗心神更絕對不許跑去對戰”的小夜與狂歡無緣,隨著友人陽羽和卡爾一同行至僻靜的小路散步。
剛飽餐過一頓,正精力充沛的鬼斯通張著血盆大口把皮丘追得滿地亂竄,愛湊熱鬨的雪童子也跟在後麵快樂跑圈。一時間雪花飛揚電光亂舞,小夜使勁渾身解數才總算讓它們彆打壞欄杆產生不必要的賠款。
而在兩天的相處過後,同行者對此已經見怪不怪,泰然自若地走在亂局中心徑自閒聊。
“——原來如此。所以業先生才會派你和靖睦先生一起來啊。”卡爾恍然道,垂下眼看了看陽羽的刀柄上鑲嵌的火紅圓石。
“嗯!能幫上忙真是太好啦。”紅發少年快活地點頭回答。
“我都不知道你獲得火之心的認可了。是之前的拜火節上發現的?”
“不是啦——隻是打掃地窖的時候不小心碰掉盒蓋,發現它亮了而已。”
“呃……”
據傳說,古時與神明結盟的人們曾借助心靈寶石釋放出不可思議的力量,與魔獸並肩作戰——舊聞的真實性尚待考證,但冰火兩族中確實都存放了幾枚對應屬性的心靈寶石。在稍遠一些的過去,它們曾被用來檢測族人意誌的純粹和堅定程度,以此判定人的器量。
隻是對於現代聯盟人而言,心靈寶石不過是個稍顯特彆的道具,實用性和友好商店賣的麻痹粉彈堪堪打個平手,“能否被寶石認可”也變得無人在意。用勇真的話來說,用一次寶石受到的精神傷害相當於通宵背了一晚上數學,虧大發了——當然,能夠使用寶石的人都往往更精於寶可夢對戰,這也是陽羽會被選為靖睦搭檔的原因之一。
事到如今,冰見家族的冰之心早已被封存在倉庫中無人問津,偶有年少者們好奇地一看究竟,或是拿走把玩一番。隻有念舊的火焰之民還保持著每年拜火節舉辦一次測試的傳統,讓所有族人都衝著石頭亂摸幾下。
——雖然最終派上用場的不是測試,而是地窖大掃除。
“不過……”陽羽望向正反複橫跳抓捕寶可夢的小夜,“我好像聽族長說過,月之心雖然蹤跡可尋,但能使用月之心的人少之又少,已經一百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了。”
冰見家的少年輕輕點頭。
“況且,月之心……”
他的嗓音朦朧地融入風聲裡,沒有傳到異鄉人耳中。頂著兩道探照燈似的目光的小夜隻覺得芒刺在背,忍不住回頭打出一個問號。
陽羽也不說話,笑吟吟地拽著小夜往前走。
“剛才忘了說——小夜,有‘人’想要見你喔。”
待三人在空曠的庭院中站定,溫暖的風撲麵而來。身披火焰的鳥兒從天而降,在石板中央輕盈落定。
小夜連忙仰起頭,細細打量一度並肩作戰的神鳥的模樣。
雖然已經從其他人口中知道兩隻神鳥都平安無事,但戰鬥時丹羽之神渾身浴血的模樣實在太令人擔憂了。更何況,五百年前刻印在它胸膛的傷口還遠沒有徹底痊愈。
剛摘下妨礙視線的兜帽,小夜便見毛茸茸的鳥頭已經湊得極近,差點腦門相撞。年輕的訓練家頓時一僵,而火焰鳥則小心地探出尖喙,輕輕啄了人類一下。
清透的火焰流轉著包裹住小夜全身,又滲入衣袋中那根發光的羽毛內,很快便消失不見。環繞身軀的溫熱感明晰地傳入腦海,令人類少女的神色微變。
沒等她開口,丹羽之神注視著矮小的人類,突然歎了口熱氣。
它從自己的羽翼尖端拔下一根美麗的翎羽,徑直插在了小夜亂蓬蓬的紫發中。
小夜:“?”
火焰鳥思考了一會,又插了一根。
小夜:“……”
火焰鳥插了第三根。
小夜:“???”
眼看頂著滿頭羽毛和問號的人類少女已經快要變成刺蝟,丹羽之神這才不情不願地停了手。
呼嘯的寒風穿過山中城鎮,令那快要比手臂還長的巨大翎羽搖搖欲墜。小夜忙不迭地伸手接住,這才沒讓火焰鳥剛拔下來的新鮮羽毛隨風而逝。
火之神特有的溫熱感從羽毛一點點滲進手心,沁人神魄又不過於濃烈。小夜望著那三根鵝黃色的翎羽,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過往的經曆飛速在腦海中閃現。山巔之戰時及時趕到的火焰神鳥,戰後會議陽羽投來的目光,千年的回憶中庇護火焰之民的無形屏障——
以及在爆炸中跌入溶洞時,幾乎被她認為是錯覺的、一閃而逝的火焰溫度。
“請等一下。”
冒險者的語氣略顯急切,令她的同行者都有些詫異地看了過來。
“丹羽大人,謝謝您將力量分給我,救了我一命。”人類少女輕聲道,“隻是您的傷勢未愈,維持太多的‘加護’會增加您的負擔,不是嗎。”
或許,早在墜入深穴卻“好運”地沒有受到重傷時,她就早該想到這種可能性。
以羽毛為媒介,丹羽之神在她身上施加了“神明的加護”。就像古時為戰場上廝殺的士兵抵擋致命攻擊一樣,那道不可見的火焰障壁也保護了她,令年輕人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中幸免於難。也正是因為加護的碎裂,火焰之民提前察覺到了事態有變,才能在危急時刻恰到好處地前來救援。
火焰鳥垂首,凝望著麵前的人類。
她的麵孔是神明熟悉又陌生的樣子,手腕上閃著光的月之心則是神明見過太多次的色澤。隻是,時隔悠悠千年,再麵對這抹溫柔的月色,丹羽之神絲毫沒有感覺到快樂。
因為月華的操控者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著它不愛聽的話。
“——畢竟我並不是真正的火焰之民,您的加護我受之有愧……”
火焰鳥忍無可忍地吐出幾朵小火星,糊了人類一臉。
被熱氣洗臉的少女滿頭霧水,好似腦袋融化了找不著北的冰砌鵝。而陽羽已經睜圓了眼睛,一把拉住友人嚴肅道:“你在說什麼呢。拿了丹羽大人的羽毛就是我們火焰之民的一份子,再講這種像離家出走一樣的話,丹羽大人會啄你的喔。”
小夜:“……”
我記得我的頭銜前麵明明有“榮譽”兩個字的?
說笑間,三人一鳥在庭院中稍作停歇,一同仰望星月高懸的夜色。
待那隻沉默又溫暖的神鳥再次垂下頭,陽羽衝著神明眯眼笑了起來。
“丹羽大人,麻煩您稍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想做。”
紅發少年腳步一轉,在小夜身旁站定。
“小夜,可以陪我對戰一場嗎?”
冒險者不明就裡地點點頭,隻以為友人沒有趕上廣場的狂歡一時手癢。而陽羽已經一派正色地補充道:“不是和我戰鬥,是和他。”
小夜順著陽羽所指的方向看去,和一臉無辜的卡爾大眼瞪小眼。
“你是說我們輪流和卡爾先生對戰?”
陽羽:“怎麼會,是我們兩個打他一個。”
小夜:“呃……這不好吧?”
陽羽:“他已經做了四年的訓練家,我們加起來都沒有他一個人久哎,二打一當然很公平啦,對吧?”(坦然)
卡爾:“對。”(順從)
小夜:“……”(困惑)
無論如何,小夜還是滿足了朋友小小的願望。她和陽羽並肩站到庭院一角,對麵的卡爾則無奈地聳了聳肩。
“陽羽,你說的要給我驚喜就是這個嗎?”
紅發的少年隻是搖搖頭,並不接話。他鄭重地向小夜強調,一定要拿出自己最強、屬性最有利的寶可夢。
——當然,小夜清楚,即使是她和陽羽兩人合力,也很難與赫赫有名的天才訓練家,世青賽準冠軍過招。如果不派出最強的大將,恐怕會在頃刻間便敗下陣來吧。
當雪妖女無聲無息地浮現在冰見家的少年身後時,噴火的炎龍也從光芒中現身。而緊隨它們而來的則是陽羽最初的夥伴。
望著那道威風凜凜的挺拔身形,卡爾頓時一愣。
“你的力壯雞是什麼時候進化的……?”他遲疑著問。
而炎龍迫不及待的咆哮聲蓋過了少年的嗓音。它吐出熊熊烈火,靜謐的雪花也悄然蔓延開來,將熾熱的溫度儘數驅散。
一時間狂風大作,霧氣彌漫。在雙方膠著之時,隨著清脆的踏步聲響起,另一道烈焰陡然放明。
橘紅的火光自寶可夢體內迸出,化作無堅不摧的戰衣。火焰雞在澎湃能量的推動下猛進,將冰雪凝成的障壁狠狠撕碎。而雪妖女的訓練家卻不明緣由地在發愣,寶可夢遲疑地看向訓練家,頓時被撞了個正著,遠遠拋飛出去。
冰發的少年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他看清了友人的神色。
在烈焰四溢,火舌流轉的戰場上,陽羽定定站立於其中。那雙火紅的眼眸中再沒有一絲畏縮和忍耐,正閃爍著愉快而自信的光彩——自那場意外後再也沒能出現過的光彩。
多年前,那道失控的火焰來得太過突然,破壞力也太過強大了。儘管受傷者並不懼怕疼痛,也根本不在乎小小的比賽事故,卻依舊無法勸阻友人的自我責備,隻能眼睜睜看著沉重的悔恨一點點將男孩壓垮。
而現在,火光與風雪的對麵,年輕的火焰之民微笑了起來。
——沒錯。我決定走出來了。
因為我已經發過誓,不會再逃避,也永不畏懼。
月明星稀之時,對戰結束了。
儘管兩隻火係寶可夢已經使勁渾身解數,最終仍然沒能在雪妖女手中討到分毫優勢。在訓練家充滿銳氣的指示下,它用變幻莫測的冰晶與暗影肆意戲耍對手,打到最後小夜絲毫感覺不到己方占有人數優勢,反而覺得像被群毆了一樣狼狽,恍惚間甚至以為有三個石英聯盟的小天圍著自己暴打出手。
為寶可夢們簡單地療傷之後,陽羽翻身躍到了神鳥背上。
“不再住一晚嗎?”
“不啦,繼續停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陽羽笑道,“我和靖睦叔叔先回烈焰穀整理資料,有了新進展再通知你們。”
“那,過幾天見。”
火焰神鳥騰空而起,載著少年漸漸遠去。小夜目送那道明亮的身影沒入夜空,安心地笑了笑。
冰與火,本應是互相對立和分離的屬性——他們有太多的不同之處,火焰之民能夠輕易忍耐火山口的炎熱,卻很畏懼寒冷;而冰見家族的人們幾乎無法忍受熱帶的夏季,年幼的孩童甚至必須常年居住在雪山,才能不生病地健康成長。
正因為此,他們之間跨越千年的情誼才格外珍貴。
——幸好,噩夢中的那一幕沒有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