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昭盤腿,一手杵在膝上,托著臉看他。
“小道長,算起來我們認識的時日也不短了,為何總叫得這般生疏?”
藺岐尋不出話應她,一時不語。
奚昭:“不能叫我名字麼?”
藺岐猶豫半晌,終喚了聲:“奚昭……姑娘。”
神情如常,但幾個字卻說得磕磕絆絆,險些咬著舌頭。
……
“你便將‘姑娘’二字刻腦門兒上吧,走哪兒都舍不得丟。”奚昭說,“到時候我走出去,碰著了什麼人。那人問我,你姓甚名誰啊?我還得恭恭敬敬一拱手,然後回他,‘您客氣了,喚我奚昭姑娘便是。’那人又答,哦,好名字。兩個字好寫,記起來也方便。我就得連忙搖頭說,哎呀錯了錯了,不是倆字,是四個字。定不能忘了‘姑娘’倆字,沒這兩個字,可叫不出我的名兒。”
她說得輕快,藺岐聽了,素來冷淡的眼眸間鬆動出些許淡笑。
連同耳上陡起的薄紅一樣,都不大明顯。
“奚——”他稍頓,“何故打趣我。”
“哪是我打趣你,分明是你打趣我。”奚昭起身。借著竹床的高度,她還比他高了一截去,低下腦袋俯視著他,“你瞧,現下打趣得我名字隻剩一個字兒了,任誰來喚我,隻需‘奚——’‘奚——’地叫兩聲。連著叫不行,喚得快了也不行,不然還得以為彆人是在笑我。弄得不好,就要平白無故吵一架了。”
“是岐有錯。”藺岐一臉正色地向她解釋,“隻是從未直呼過何人名姓,尚且不適應,恐還需要些時日。”
“不行。”奚昭陡顯出跋扈的勁兒,忽往他身上躍去,兩條手臂緊緊攀在他頸上。
藺岐下意識托住了她,另一手摟在背後。抱也不是,放也不是,他臉上鮮少顯出慌色。
“奚姑娘,”他腦中空蕩,“實為不妥,奚姑娘不妨先下來。”
“不行。”奚昭又重複一遍,“小道長何時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便何時下來。”
“奚……奚……”他平時多是規行矩步,眼下卻方寸大亂,實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等境況。
“叫不出嗎?”奚昭忽收緊了胳膊,與他挨得更近。
藺岐被那直視迫得幾乎滯了氣。
他麵上不顯,下一瞬便喚出:“奚昭。”
一把嗓子同清冽冽的河水似的,語氣也冷淡,唯從稍顯急促的呼吸裡窺見異於平常的情緒。
“我隻當你說不好這兩個字兒呢。”奚昭催促,“再喚一聲。”
藺岐將唇抿得平直,垂眸道:“奚昭。”
奚昭往前一傾,就勢將腦袋搭在了他肩上。
“小道長,”她說,“幫我再瞧瞧傷口吧,也不知好沒好。”
溫熱的吐息撒在側頸上,藺岐隻覺又癢又麻。他屏了陣呼吸,才能勉強說出話。
“方才梳頭時看見了,傷口已快要痊愈。”他頓了頓,又道,“昨日那蛇咬你,是師父所為。尚未代他跟你道歉,奚……昭,抱歉。”
奚昭沒應聲。
她到現在都想不明白,太崖到底是從哪兒拐來的徒弟。
“都是昨日的事了,今天搬出來做什麼。”她又道,“你先坐下,這樣好累。”
藺岐一言不發地坐下。
不想奚昭並未下去,反而就勢跨坐在他腿上。
他正要開口說話,門外就傳來腳步聲。
他側眸而望,下一瞬便與出現在門口的太崖對上視線。
太崖停在門口,臉上還習慣性地帶著笑,不過明顯瞧出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
一會兒。
就一會兒沒看住。
再晚來一會兒,是不是就該看著他倆喝合巹酒了?
眼神一移,又在角落裡瞥見了呆若木雞的靈虎。不知受了什麼衝擊,連太崖進來也沒能使它回神。
好。
鎮宅的都有了。
太崖皮笑肉不笑道:“玉衡,成何體統。”
奚昭也早瞧見他,稍一想,便知他肯定是找藺岐來的。
她鬆開手,起身。
懷裡的溫度陡然散去,藺岐下意識想握著她的腕。但指尖擦過袖角,卻是落了個空。
回神後,他垂下手,也站了起來。
奚昭:“今日太陽這般大,道君怎舍得出來逛一趟?”
她沏了茶,三人圍坐在桌旁,各有心思。
太崖沒急著應,先說:“玉衡,你昨夜裡睡得太晚,不當飲茶。”
再才抬眼,漫不經心地掃了眼那一大摞書。
卻笑:“本打算與玉衡一道去修繕禁製,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了兩本書。那些書眼熟,以前就讓他讀過。本君原還奇怪讀過的書為何再翻,現下一瞧,原是送給了奚姑娘。”
這尖嘴狐狸,自個兒的徒弟沒去修繕禁製,就往她身上怪是吧。
“道君說笑,藺道長自是以道君的話為先,我到底是外人。”奚昭道,“就如這茶,道君說不喝,他不也沒喝?”
太崖笑意更甚。
諷他管得寬?
他摩挲著茶盞,說:“玉衡向來心細,無需為師多言,大事小事也都知分寸——但有一處欠妥,便是以為人人如他心善,易受賊人哄騙。”
“當真?”奚昭的神情裡多了些疑色,真切道,“我隻當小道長常年在道君身邊,早該習慣賊言賊語才對。”
太崖促狹了眸:“本君道行太淺。不過今非昔比,他定能學到許多。”
“道君。”一直沉默的藺
岐陡然出聲。
太崖乜他一眼:“怎的?”
“道君何故明嘲暗諷。”
太崖險被他氣笑了。
好。
原來就他一人在亂說話。
那奚昭便字字動聽,句句悅耳。
他陡然想起那晚。
教了數十年的弟子,突然跟他說要另尋仙道。
他已提醒過他,若是這般,極有可能損毀大半修為。
無異於從頭來過。
可藺岐卻道無妨,並說,既已知曉往後會壞了道心,現下另尋道路,亦是為了及時止損。
他知曉藺岐的脾性。
當日為赤烏境法度修整一事,他不知得罪多少人。
短短幾日,便有無數名士踏破門檻。
看似一樁名士拜門的佳話,實則一過門檻,便匍匐在地,哭訴自己如何不易,迫不得已才壞了規矩法度。但往往沒哭兩聲,就被請出府門。到頭來,連藺岐的麵都沒見著。
也有大把錢財寶器送進門,進了洞府多少,就又送出多少。
表麵風平浪靜,惹來的仇敵卻一日多過一日。
以至於後來他倆從赤烏境離開時,遭遇不了知多少埋伏。數量之多,根本分不出是哪家派來的。
偶爾鬨出烏龍,三兩撥殺手撞上,互相以為對方是他倆請來的守衛,先自個兒打了起來。鬥得天昏地暗,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早已不見他倆的人影。
饒是這般,也不見藺岐對當日所作所為有絲毫悔意。
但那時他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藺岐竟會在他麵前表現出這等執拗一麵。
如藺岐這般性子,就算再說千萬遍,怕也是磐石難移。
太崖垂下眼簾,忽想到什麼。
“玉衡,我也給奚姑娘帶了些東西來,就放在前廳裡,你去幫我拿過來罷。”
藺岐知曉他定然是有意要支開自己,一動不動。
“道君何不自己動身。”
奚昭卻道:“小道長,前廳離這兒不遠,兩三步就到了——我也好奇道君帶了什麼東西。”
藺岐遲疑片刻,終還是起了身。
太崖摩挲著茶杯。
有上回的教訓,他自是不敢再從奚昭這兒喝半點東西。
他道:“奚姑娘,這裡僅你我二人,本君便開門見山了。”
一旁好不容易回過神的靈虎陡然豎起耳朵。
“嗷——!”
它就不算人是吧!
奚昭以為他要拿什麼話來“警告”她,正要提醒他彆忘了前幾日的賭約,便聽他道:“不久就是鬼王出巡的日子,想必奚姑娘聽人說起過這事。”
奚昭一怔:“是,怎的了?”
她早便知曉。
薛家來人不也正是為了這事兒麼?
太崖緩聲道:“屆時鬼王出巡,太陰城怕是千妖百鬼——奚姑娘可想湊個熱鬨?”
奚昭喝
了口茶:“道君分明知曉我的處境,卻還往我痛處上戳,彆不是在有意報複我。”
“你便將我想的這般心胸狹隘?”太崖輕笑,“不過是看你整日悶在府裡,太過無聊,想帶你出去尋些樂趣罷了。”
“這麼好心……”奚昭直接問道,“道君要我做什麼?”
太崖道:“奚姑娘儘可放心,我也並非是強要毀人出路的人。此前答應過幫你接近玉衡,便不會出爾反爾。”
聽到這兒,奚昭才來了興致。
她抬眸看他,神情要比方才認真許多。
“既如此,那你要什麼?”
太崖放下茶盞,指腹壓在杯口,輕輕打著旋兒。
“奚姑娘,整日擔心是否會被兄長察覺用心,恐會心弦緊繃。長此以往,難免苦心傷神。”他稍頓,狹長的眼裡見著笑意,“不妨與我再賭一次,權當解個悶兒,也好尋些樂趣。”
聞言,奚昭毫不關心他要賭什麼,而是先問:“若你輸了?”
“同上回一般,由你差遣。”太崖道,“便是奚姑娘要我的骨頭,也自當甘之如飴地奉上。若屆時恰好在府外,我也會竭儘全力送姑娘一條生路。”
“若我輸?”
“奚姑娘應清楚我要什麼。”他直言,“若你輸了,還請離玉衡越遠越好。”
奚昭沒急著應下,又問:“這回賭什麼?”
太崖:“既然要賭,自是求個公正。我想,不若一人說出個賭約來。”
這樣還有些意思。
奚昭想了想,問:“你要賭什麼?”
太崖從袖中取出把匕首,用指腹壓著,推至她身前。
“離鬼王出巡已不到十日。
“上回奚姑娘用召靈符逼得本君現身。這回,便賭沒那召靈符,奚姑娘可否還叫本君化得原形。
“並用這刀,剜下片蛇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