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周遜的絳衛指揮使上來道:“皇上,這行刺的事……”
“是一場誤會,誤會,多行不義……唉。”皇帝匆忙揮揮手,乾笑道,“朕和語文……先生鬨著玩的。”
絳衛指揮使:……
“皇上!”絳衛指揮使道,“不可重色輕國……”
“什麼叫重色輕國?!”皇帝眉毛一抖,“這哪是什麼重色輕國!這叫……這叫……你知道他的身份嗎?!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他抓了一下腦袋,鏗鏘有力道:“朕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這叫留下文化的火種!而他……薈萃群英,就是一個加強連!而且若他是那幾頁所化形的……他何止是一百分的重要,他是……一百五十分的重要!”
說完,他瞥了周遜一眼,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周遜卻覺得他的表情略帶幾分奇怪的傻氣的可憐巴巴的……
討好、愧疚與敬畏?
皇上這是……什麼表情?
絳衛指揮使:……
“彆整那麼多廢話有的沒的了,現在趕緊把先生帶下去好好照料。”皇帝揮了揮手,對自己的貼身太監道,“小李子,你安排一下,千萬,千萬彆怠慢了!”
周遜在一片迷茫中被幾個太監帶了下去,事到如今,他還是不明白自己身上的命運,為何在這一刻發生了一個急轉彎。
他唯一明白的是……
自己,仿佛是要自由了?
雙腿跨過禦書房門檻的那一刻,他聽見禦書房裡皇帝吩咐太監:“好好洗漱他,傍晚把他帶到養心殿來……夜談。”
夜談?
周遜一時迷茫。
皇帝他……到底要做什麼?
……
京城,周府。
周府中人如熱鍋上的螞蟻,各個團團轉著,心急如焚。周父在椅子上坐也坐不下去,見周母來了,扇了她一個耳光:“都是你害出來的好事!”
“娘!”周采的小弟見母親被打,撲上來道,“爹!你憑什麼打娘!”
“當初都是你,是你非要把林嫣送到莊子裡去,害她死在那裡……”周父怒吼著,“我早就叫你做人留一線,若他母親還在周府裡,他又怎麼會這麼瘋狂!”
“你還好意思說我?!”周母捂著臉,狀若癲狂,“當初若不是你為了討好五王爺,把那小雜種當做男寵送過去……又怎麼會有如今的事端!”
“爹,娘!”周家小妹哭著安慰他們,“咱們不是早就把周遜逐出家門了麼,他就是、就是做了什麼事,也輪不到咱們頭上啊!”
“皇家又哪裡是那麼好相與的!”周父悔得腸子都青了,“孽啊,都是孽啊……”
周家上下一片愁雲慘霧,原本旁人眼裡的鐘鳴鼎食之家,居然如鄉野中人般撕扯了起來。若是較平素裡與他們交好的人家看見了,隻怕是要驚掉大牙。
這樣的情形已經在周家裡持續了好幾天。幾天前,周母還在向旁人明裡暗裡地吹噓自己的兒子竟可作為天子寵臣參加皇家的宮宴,在一眾貴婦人的吹捧中,幻想著自己即將被加封為誥命的未來……
林嫣本該是周府正妻又如何?林嫣少時樣樣壓她一頭又如何?到頭來林嫣在鄉下莊子裡得了急病落入山洪裡,林嫣的兒子做了彆人的禁臠,而她是兒子平步青雲的誥命夫人!
孰料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周府被絳衛團團圍住,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周母百般打聽,連自己十年不肯離身的最喜歡的玉鐲子都拿去賄賂了。其中一個絳衛才不鹹不淡地吐出幾句模棱兩可的話:“你們那二公子,在宮裡犯了大事啦!”
周母來不及心疼鐲子。她哭著喊著說周遜和自家沒關係,絳衛也不聽。小兒女們隻會哭鬨,周父隻會發怒打人……周家上下幾日以來不得安寧,快要活不下去啦!
“大哥!皇上最喜歡大哥了!”周小妹道,“有大哥在,皇上不會拿我們怎麼樣的……”
她的話給周家眾人在絕望之中帶來了一點希望。周母像是在絕望裡終於看見了光,哭泣著道:“沒錯,皇上最喜歡采哥兒了,皇上不會不管我們的!”
周父也麵露喜悅之色,周小妹於是道:“哥哥,哥哥去哪兒了?有哥哥在,皇帝不會害咱們的!”
“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大哥也不留在家裡,反而不見他蹤影!”周小弟恨恨道,素來崇敬大哥的他,此刻也對周采生出了怨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你哥或許在外麵為咱們奔走呢!”周母罵道,說著,她抱住周小妹,滿眼希冀地道,“采哥兒,你可千萬爭氣啊!”
此時,被眾人寄予厚望的周采正跪在宮門口。
宮門口的磚很硬、很涼。
“周大人,您這樣,又是何必呢。”相熟的小太監見他跪在宮門口、搖搖欲墜的模樣,忍不住歎氣道,“皇上他在禦書房裡提審……那人。您在這兒跪著,他……”
“魏公公,不礙事的。”周采抬起蒼白的臉對他笑了笑,“是我對不住皇上……雖然周遜已從周家被除名,但若是我多關懷他……”
魏公公歎了口氣。他心知周采是皇帝心尖上的人,皇帝暴虐時,也隻有周采能勸住他。他俯下身,對周采道:“周大人,奴家和您說句實話,這回的事兒,難善了了。”
周采艱難地笑了笑:“隻要皇上能消氣,我如何,都是可以的。”
——隻要皇上能消氣。周采在心裡想著,這回是他疏忽了。他絕不能讓周遜影響到自己的前程!
然而他心裡依舊是惶恐而茫然的。他靠著算計,讓皇帝視他如珍寶……可皇帝脾氣素來無常,即使是他偶爾,也覺得伴君如伴虎。這回,真能善了嗎?
周遜被如何千刀萬剮他不在乎。甚至周家,他也不在乎……無論如何,他如今跪在這裡,施足了苦肉計,也要讓皇帝能夠憐惜他、放過他!
一輛馬車停在附近,紫衣的青年從上麵下來。周采見了他,驚喜道:“容汾?”
來者正是五王爺。他看見周采時一愣:“你怎麼跪在這裡?”
周采艱難地笑了笑。五王爺立時明白了什麼,他皺了皺眉,咬牙道:“都是他,他怎麼如此……不懂事!”
五王爺是皇帝的胞弟,又因文采素來為仕林間清流所重。他即使是受罰,也是有限的。可周采非皇親國戚,便不一樣了。他低聲道:“還請五王爺,替他……求求情……”
五王爺怔了怔,半晌苦澀道:“阿采,你就是太善良了……你們兩兄弟,一個太善良,一個永遠不知足。”
周采垂著頭沒說話。五王爺咬了咬牙,像是想通了什麼道:“事已至此,求情也是無用的了。他既然那麼想死,倒不如讓他死得乾淨點!我始終不明白,他……”
他話音未落,周采竟是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眾人驚呼一聲,七手八腳地給他掐人中。一個小廝哭著道:“采哥兒已經在這裡跪了一個時辰了,皇上……”
王爺咬咬牙,一撩袍角:“我進去同皇兄說!”
“王爺莫急,”魏公公擦汗道,“小全子!你進去通報一聲!”
眼見周采暈了,魏公公也在心裡暗罵著。
禁城裡誰不知道這周采周大人是被皇上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啊!皇上如今是對他生了氣。可他要是真出事了,等皇上緩過勁來,他們這些守宮門的人一個個都沒好果子吃!
想到這裡,他心裡也生出了些怨懟。這周采去哪裡跪不好,怎麼偏偏來他這宮門前跪給皇上看呢?真是時運不濟!
周采蒼白著臉悠悠轉醒了。他醒來後帶著哭腔道:“皇上他……”
“魏、魏公公!”
原本被派去通報皇上的小全子竟然這麼快就回來了!
好家夥,這多快?半炷香的時間都未曾到吧!
他在魏公公耳邊隻來得及說了一句。魏公公便對周采道:“周大人,那人……”
“那人怎麼了!”
五王爺問得竟是比周采還著急。
“皇上……命人壓下了此事。把那人從禦書房裡全須全尾地帶出來了。”
魏公公說著,自己也有些茫然。
帶出來了?
門外的兩人皆是一愣,而後,五王爺道:“皇兄私下裡性格最是暴虐,若是當場處死了,或許還好。他將他留下來,隻怕……”
隻怕是要日夜折磨,方能泄恨。到時候周遜隻怕連一塊完整的皮膚都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沒說完話,未竟之意已然明了。周采聞言蒼白著臉晃了晃:“皇上他……”
“皇上既然壓下了此事,便是不希望影響到周府的。”五王爺反過來安慰他,“你大可為此安心……至於他。”
他頓了頓,終於道:“既然做出了這種事,也該付出自己的代價了。”
周采咬著唇,點了點頭。
幾個仆從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他跪了太久,膝蓋氣血不流通,直到站起來才感覺劇痛難忍,怕是幾日都不能好。他自己痛著,想著周府已經平安,雖說皇帝沒出來見他,他心裡也是安慰的。
他這跪暈的苦肉計,當真值得!瞧,皇上聽說他暈了,就幾句話的工夫,不就把周家放過了?
自己已然安全,於是便有了心力去想彆的。此刻,他想著周遜正遭遇的折磨,儘管膝蓋疼得像是要裂開,心裡也多出幾分快意來。
與此同時,宮門前。
魏公公看著周家遠去的車輦感歎著:“皇上竟然這麼快就放過了周家,周大人的恩寵,果真世間難及。”
他嘖嘖了幾句,卻瞧見旁邊的小全子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什麼沒說完的話趕緊說。”魏公公打了他一下。
“魏公公,這……”小全子也有些茫然,“方才小的還沒來得及進禦書房通報,那罪人……已經被放出來了啊!”
魏公公一愣,小全子又道:“奴才瞅著小李子帶那罪人去的方向……是長樂宮……”
長樂宮?!魏公公大驚,那是先帝寵妃的居所啊?!
……
“讓你好好揉著。”馬車上,周采毫不客氣地踹了小廝一腳,全然沒有在王爺麵前時的善良柔弱。
小廝喏喏地應了。他坐在車上,想著周遜被皇帝折磨得皮開肉綻的模樣,扭曲笑意快要溢出。
儘管自己那膝蓋疼得,像是要廢了。
在周采忍著痛上藥酒時,此刻的周遜,正一臉懵逼地坐在金絲絨軟榻上。
在皇帝教他被鬆綁後,周遜便由十幾個宮人帶著去了離養心殿最近的長樂宮。長樂宮原本是先帝寵妃的居所,其中設施極儘華美。先帝積勞成疾早逝後,寵妃也跟著去了,長樂宮便一直空著。
侍者中領頭的是皇帝的貼身太監小李子。在看著周遜許久後,他盯著周遜的臉,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地拍了拍手掌,風風火火地便命人把漢白玉浴池收拾出來,先給周遜沐浴。
“李公公英明!”周遜被拖走時,還聽見後麵有小太監說,“李公公不愧是最了解皇上的人!”
小李子聞言,露出了得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