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好孩子啊!他想,他是真把王爺當成自己的子侄疼。可他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是沒法兒說出這句話來的。
“是了,我小時候不就是你一手把我帶大的麼?”容汾仰頭看著窗框,突然輕聲道,“那時候我還是個七歲的孩子,而你,是指給我的仆人。那時我就知道,這世上隻有你,是最關心我的人。”
邱管事一怔,他連忙道:“王爺……”
“在旁人眼裡,他們能看見的,隻有我的兄長。”容汾搖搖頭,“我兄長比我早出生幾年,在那些人眼裡,我兄長樣樣都比我好。太傅隻誇讚兄長的詩作,父皇也隻看得見兄長射下來的大雁,文武百官的眼中,能即位的,也隻有我的兄長。”
“無論我站在哪裡,做出什麼事來,隻要他一出現,原本隻看著我的眼睛都會看向他。我其實很嫉妒他,不過我也有我得意的方法。我知道他也嫉妒我——嫉妒母後隻寵愛我。誰讓他當初出生時,被父皇抱給了他更寵愛但無所出的寵妃去養呢?那個寵妃死了,他雖然被送回了母後身邊。可母後的眼裡,卻隻有我。”容汾低聲道,“這是我唯一能勝過他的地方了。但這也並不是因為我自己,不是因為我自己如何好,而是因為,我隻是恰巧比他更幸運了點——幸運地出生在母後擁有了去保住一個自己所出的孩子不被她人抱走的權力之後。”
“我不是沒有努力去和他爭過。九歲那年,我們去圍獵。我帶著最好的弓,在林子裡走了很久。我想,我要獵到一隻最好的獸,交給父皇,這樣,他就會多看我一眼。這樣,隨行的文武百官也會多看我一眼。他們的眼裡也會多出我的位置,而我在他們的眼裡,也不會再隻是‘容泫的弟弟’。我這樣想著想著,卻走進了叢林深處。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麼?”
“我看到了一隻白虎,一隻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白虎。按理說,皇家的獵場會被清場,一切猛獸都會被驅逐出境,以免傷到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可那天卻偏偏出現了巧合,一個負責守衛那邊的武官,喝醉了酒,在樹林裡睡著,那隻白虎就這樣混了進去。我大聲尖叫著,逃跑著,我太小了,根本殺不死這隻白虎。我祈禱有人來救我,終於我聽見了馬蹄聲。我想,是父皇來了,文武百官來了。在他們麵前丟臉我也可以,隻要我能活下去。直到,我看見一枚箭射過來,那是我兄長的箭,容泫的箭。然後那隻白虎,那隻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殺死的白虎,倒下了。”
“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麼?我想,這或許就是命運吧。我練了一年的武,在知道第二年要圍獵後,便每日每日地射箭,我想我一定要勝過自己的兄長。我要首先射到一隻狐狸,用它上好的毛皮去取悅我的父皇。如果沒有狐狸,就射一隻大雁、一隻鹿……總之,能讓所有的文武百官,都看見我容汾!看見我,而不是看見容泫的弟弟!”
他的手指握緊,指節因過度用力,幾乎開始泛白,恍惚間,那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個拉緊了弓弦的動作:“可我準備了一年的圍獵,處心積慮的機會,卻因為一個喝醉了酒的武官,成了容泫表現的舞台,成了我父皇屬意他的契機。他就像是一道光。光一照過來,所有的影子都看不見了。連命運也不讓我勝過我的兄長。”
“可是……太後……也很關心王爺的啊!”
“關心?”容汾突然笑了,“她關心的隻有她自己。若是她真的關心過我,又怎麼會在容泫登臨帝位之前,連爭也不肯幫我爭?”
“後來,我認命了。我認了我比不過容泫。容泫是至高的皇帝,而我隻是個紈絝的王爺。太後偏愛我,皇帝寵愛我。我知道,在旁人眼裡我風光極了。我遊山玩水,我結交清流,我幾下江南。接受了自己是個紈絝的事實之後,仿佛一切都變得好了起來。我有數不清的錢,我花錢來雇了許多文人墨客到王府上,我讓他們給我作詩、寫文章,我讓他們陪我清談。我花錢買來京中最美的花魁,最漂亮的小倌,他們都是最解語的玩物,可當我和他們說起話時,他們隻會睜著無辜的雙眼,對我說:‘王爺,您什麼都有,您有什麼可煩心的呢?皇上身為九五之尊還要處理政事,而您,隻用遊山玩水,您又有什麼可難平的呢’?”
容汾絮絮地說著,他陷入悠長的回憶中,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少年時的自己:“是啊,我有什麼可難平的,我擁有一切,隻是我的一切,永遠比容泫次一等。我擁有得越多,我就越是難平。所有的一切都在時時刻刻提醒我,我不及容泫,我此生,永遠都及不上他!”
“後來,我下江州。我下江州時,原是抱著一肚子鬱氣——養心殿需要修繕,我原本負責此事,容泫卻說,我選來栽了一路的梅花,晦氣,不及桃花喜樂。他隻是淡淡的一句話,便能毀掉我數個月的努力。他是皇帝,是兄長,所以總能高高在上地評判我。”
“我到了江州,當地知府知州隻當我是高高在上的王爺,皇帝最寵愛的弟弟,對我小心翼翼。他們那些諂媚的樣子,我厭惡極了。我看著院子裡的桃花,心裡更是憤懣。我便命他們找來江州的才子——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才子。”容汾說到這裡,嘴角突然帶了詭秘的笑容,他像是想起了自己之前那場幼稚的惡作劇,“我命題桃花,讓那些自詡清高的才子,好好寫詩吹噓這些桃花。最後,我再說文章到底是華麗,隻是桃花豔俗,上不得台麵……”
邱管事一直聽著。他靜靜地聽著容汾的絮語,如今除了他之外,也沒有人肯聽他家王爺半生的這一路了。
可他等了許久,容汾也再沒有開口。他看著窗外的枯樹,仿佛是看見了那些往事裡的漫天花雨,於是便將故事停在了這裡。
許久之後,他才聽見容汾歎了口氣。
那口氣很長,很輕,卻像是過了一世一生。容汾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他輕聲道:“我不知道那時會有人同我一樣……心懷鬱意。我摘下花箋,原本是想看過一遍,再好好諷刺一番——所謂才子也不過是歌功頌德之輩。可那張花箋上的詩……我沒想過那人會與我這般相似。我們同樣鬱鬱寡歡,同樣身負壓製,可他與我不同的是,卻始終相信總能有一日,能離開此處。”
容汾靜了靜,又道:“我那時沒想過……我會因一首詩,便從此喜歡上我最厭惡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