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的狗崽子們把他的屍身……搶走了!’
還有高宗的聲音。
‘事已至此……戰況在即,禍不及護國公府,算了吧。’
和福康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說過你會把至瑋帶回來的,為什麼他卻死在了北魏?你是他師弟,為什麼你要殺了他?’
夢的最後,總是一條開滿棗花的小巷,那是幾十年前的幽篁巷。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坐在那裡,對因天資所限、無論如何努力也始終及不上他、而抱著膝蓋發狠的年輕人淡淡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其實,我原本也不是什麼所謂的天之驕子。我的母親不是護國公府的主母,而是一個□□。一個被扔在了亂葬崗裡、要靠著我親手將她挖出來,強行葬入李家祖墳的□□。而我直到她死去那日,才知道那個總是進護國公府裡背潲水,每個月以這樣的身份才能偷偷看我兩次的滄桑而卑賤的女人,是我的母親……你瞧,所謂的天才,也有自己最落魄的時候。所以小六,我們現在可以成為朋友了嗎?’
那些哭喊聲、訴說聲如夢魘般纏繞著他,到頭來彙成那個青年蒼白的臉,彙成北魏的戰火與數十年前的大敗,讓年輕的他夜不能寐。如今他已近花甲之年,可當他坐在馬車上時,低下頭,依舊仿佛能看見自己手上的血——從那個曾經笑著將他和正在同他吵架的小福康拉到一起的、青年的血。
“時隔四十年還是這個結果麼?沒有解釋,沒有原因,他依舊是那個因嫉恨自己身為將軍的護國公兄長,而帶著大景的布防圖背叛了大景的罪人。他因他的野心而死在了邊境的白草之中,被總是比不過他的師弟親手誅殺。而那樣聰明的他,卻因機緣巧合,隻拿到了一封過時的布防圖,最終導致了他所投靠的北魏的大敗,害人害己。可他從來都比我聰明,又怎麼會犯下能讓我捉到的錯誤?”沈老頭苦澀一笑,他轉了轉手指上的扳指,“除了已故的高宗,如今還有誰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看來,的確隻能靠我這個徒弟了。”
心腹低聲道:“其實屬下一直不明白沈老為何突然收了周公子作弟子,他的確聰敏不假……”
“他的確很聰敏,他是什麼時候發現我同福康的關係的?就連我都不知道。我老了。我年輕時曾為了沈將軍翻案而四處奔走,如今也不想把師兄的故事帶進棺材裡,可我沒有那股衝勁了,也沒有那股力氣了。然而在江州,當我看見周遜親手挖開他母親的衣冠塚時,我就知道,他是個合適的人選。而他又有著常人所無法企及的優勢——皇帝信任他。”沈老頭緩緩道,“無數史書上說,高宗一生克己複禮,慈愛光明。我有預感,真實的真相必會為高宗抹上汙點。因此……皇帝的態度,至關重要。”
心腹沉默了一會兒,道:“可周公子,他願意嗎?”
“他早就知道我有所圖,隻是在等我開口而已。他看上去很冷淡,其實是一個骨子裡藏著瘋勁的重情重義的人。方才在棋室中,他就在向我暗示,如今他是狀元了,能夠開始替我完成我想要完成的事了。人活得像他那樣通透,把一切都算得那麼開,其實很累。可他其實很不願意欠任何人東西。”沈老頭苦笑,“說起來我倒是有些慚愧了,我明知道他……他那種人,就是你肯對他好一些,其中有一點真心,他就會願意為你去死,為你燃燒起來。皇上也是因此才這麼愛他的吧?因此才連緇衣使的一點半點也不願他沾染,生怕他燃儘了自己。聰明人傻起來比愚者傻起來,更加可怕。”
馬車終於到了幽篁巷裡。幽篁巷裡不種竹子,而是種很多的棗樹。沈老頭在下馬時,突然道:“罷了,誰讓他是我徒弟呢?身為師父,總該照顧徒弟的,如今他好不容易當了狀元,又有了心愛的人。我這副老骨頭還能活個十幾年,就不急著挾恩以報了吧!身為師父,也該有些師父的樣子。”
“比起這個,”心腹道,“關於北魏那邊,我們總算查到了一些被隱藏起來的線索。”
“什麼線索?”
“近幾年來,北魏的間諜深入大景,尤其是京城。它能在京城紮根,和他們的‘將軍’脫不開關係。‘將軍’是在兩年前出現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追查他的線索,替他畫像,‘將軍’應當無比仇恨大景、尤其是統治之人;他應當出身大景,且有才華,不應默默無聞;同時,他的出身應是曾顯赫卻敗落,或許同朝廷有關,而他在成年後,也曾遭受過來自朝廷、尤其是皇親國戚的迫害。按理說,這樣的人應該不難去尋找,我們卻始終沒有找到他的足跡——哪怕是一絲一毫。而如今我們發現……”心腹壓低了聲音,“‘將軍’可能是個女人!”
“女人?”沈老頭一怔。
他還要說什麼,卻隱隱看見遠處寒光一閃。
沈老頭隻來得及躲避一點距離,那原本該射向他心口的箭矢,擦著他的左臂而過。
刺客!
……
四月廿八,是一個晴天,也是京城所有人心中的大日子。
四月廿八的兩樁大事,第一樁,是周采同嚴小姐的婚事。兩人的婚事彆出心裁地將在周府裡張燈結彩的高台上舉行。屆時,新郎官將一步步走上高台,握住自己站在高台上新娘的手,以象征他們之間堅貞不渝的愛情。
這份彆出心裁的設計來自周采,且感動了京城中的萬千少女。她們深深地被周采的浪漫行為所打動,並在閨中幻想著這場浪漫的婚禮。
而另一樁,則是多寶閣中的林明熹遺作拍賣。
或許是出於巧合,或許是出於偶然,林明熹遺作揭露之時,正是周采與嚴小姐大婚開始的兩個時辰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