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蹲了下來,一直很唯物主義的他也道:“靈嗎?”
“……我覺得很靈的。”周遜說,“以前六歲時我投過一枚到池子裡,它實現了我的第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我想我娘對我好一點。”
周遜突然笑了起來,他有一顆牙齒有些尖尖的,笑起來時有些狡黠:“其實我娘以前不喜歡我啦,六歲之前的事,其實我還記得到。那時她很討厭我的。”
“為什麼……你娘會討厭自己的孩子啊?”皇帝說了這一句,又覺得自己有點失禮。
“其實我很能理解她的,因為我是不受人期待卻出生的孩子。”周遜撿了一枚小石片,扔進池水裡,石片沒漂起來,而是沉下去了,“周父不喜歡我,葉氏——也就是周母就更彆提了。而我娘那時知道自己被周博風——也就是我的父親,騙了。她原以為他要照拂林家的人,其實沒有。林家的人都死了。在她的眼裡,他就是個惡人、騙子,而我,又差點奪走了她半條命……我知道她原本喝了紅花,想把我打下來的。我的存在,就是告訴她,她曾經有多麼……天真愚蠢。我直到三歲時才有名字,葉氏提起,笑著說兄友弟恭,不如謙遜的……她原本想說謙,我娘就說,叫‘遜’吧,遜色的遜。不是什麼好寓意,卻能活下來,也是葉氏喜歡的名字。其實換了我,我也會這麼想。”
“……哦。”
“所以我六歲時許願,她能對我好一些。然後我就被周采推進了湖裡,差點死了。然後在那之後,娘就對我好了很多,因為我差點就死了——我是她最後的親人了。其實我那時很高興,我的願望實現了。”周遜抬頭看了看天,“後來我和你說過,她經常一個人哭,我總是一個人站在遠處看她哭,很無力。我看見周采葉氏一家其樂融融,而我隻有在受傷時母親才會對我溫柔很多替我包紮,有時候我會因為這個有點生她的氣,更多的時候是厭惡我自己,我想我自己一點用都沒有,其實周采被愛很正常,他的出生帶給了葉氏許多快樂,帶給了葉氏主母擁有嫡長子的榮耀,帶來了許多。而我隻給她帶來了壓力,帶來了小心翼翼。所以這很正常。我想帶我娘離開,可我娘要是討厭我,我也覺得很正常。可六歲那次讓我發現她不希望我死,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
有一些螢火蟲在他們身邊飛舞,周遜看見皇帝的臉埋在陰影裡,他推了推他的肩膀,笑著說:“咱們還是繼續說池子的事吧,你看你怎麼這麼傷心?”
“你怎麼不傷心?”
周遜莫名其妙,說:“因為這是事實。”
“江州有一座遠山,遠山上有一座靈應寺。周家人很愛上靈應寺求佛,他們覺得靈應寺很靈的,每年都要去幾回、捐功德,還要用素齋,一次住好幾天,於是就有許多我不被約束的時間——他們會礙於麵子帶我去,但不會帶我娘去。靈應寺底下,也有一座小破廟,裡麵沒什麼人,因為太破了。但也有個池子,投進銅錢就能積攢福氣。我就……”周遜說到這個時,臉頰有些微紅,似乎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每次去都會攢一些銅錢丟進去,然後許願,希望我能離開周家。其實靈應寺裡也有個池子,據說更靈,但我不去靈應寺。因為周家每個月捐很多功德,但我沒有錢。菩薩或許會更記得他們一些。”
他吐了吐舌頭,似乎覺得自己當時有些好笑:“靈應寺是屬於周家的,靈應寺裡的神像、裡的佛也是屬於周家的。隻有這個小廟裡的神,才是屬於我的。”
皇帝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後來到了京城裡,京城裡還有白雲寺,周家於是又換成了白雲寺。然後我來這裡時,發現這裡也有這樣一座很少有人來的小廟,於是我就改在了這裡。廟裡也有池子,我被趕出周家,一分一文都要省著用。王爺讓我用他的錢,但我終究覺得他是周采的朋友,我凡事,儘量都靠了自己,就是用餐,也很少在王府裡吃。考試前一天下午,我來這裡,帶著三個銅子,想投進去,路上卻摔了一跤,銅子一個都不見了。”
那夜他回去,挑燈讀書。窗外下著雨,王爺滿身雨水,醉醺醺地從外麵進來。
他掐住他的喉嚨,叫他“阿采”。
“我那時想,可能我沒有這個福氣。小時候有人來周府算命,算命的說我注定親緣寡淡、一生福薄,看來菩薩也知道。連我的錢都不收了。不過後來……”他抱住皇帝的脖頸,對他道,“你就來了。”
他們靜靜地靠了一會兒,皇帝突然拉著他的手,到池水邊對他說:“第一,算命的都是騙錢的,不科學。一準是你沒買他符紙他給你瞎嗶嗶呢。第二,菩薩才不全知全能,他不僅不知道人心底裡有多難過,他也不知道我們周遜有多好。第三,”他另一隻手撓撓腦袋,“算命的說我虎頭虎腦福氣多,以後咱們在一起了,福氣就是共同財產,我的福氣,分一半給你。而且……”
他撓了一把他道:“原來我是幾百銅錢買來的呀,就是發貨有點慢。還有,你到處拜破廟,萬一裡麵是送子觀音怎麼辦?”
周遜把頭埋進他的脖子裡哧哧地笑,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那你說送的是誰的孩子呀。”
皇帝想了想,嚴肅道:“咱們應該生不了。”
周遜就笑。
皇帝:“唉……等等,你剛才那句,是不是故意在勾我啊?”
“江州那邊太遠了,所以,我就帶你來這裡了。我把隻屬於我的地方送給你了。”周遜說。
皇帝:“……嗯。”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好像沒辦法把我在魔都那套房和那輛車送你,你……”
他聽見了均勻的呼吸聲。
周遜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他一直等著他,到天光乍破。天光照亮了身後的寺廟,寺廟透過來的光,也照在周遜的身上,替他打上一層毛茸茸的光。皇帝看著他,突然想到了一句有些矯情的話。
“神明會照亮人,可神明也會看見被祂所照亮的人。”
皇帝這樣想著,抓了抓自己的胳膊。
“早晚發明蚊香花露水……”他嘀咕著。
他想了半天,突然有了一個新的、大膽的想法。他用暗號招來了暗衛,並交代了他們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周遜醒了。
然後……
“這裡為什麼會有車?”他靠在皇帝的肩膀上,有些茫然地問著。
他很懷疑自己沒睡醒。
“我讓人拉了一車銅子過來。”皇帝豪爽道,“讓人把這片池子給填了!”
周遜:……
“這下誠意夠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