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回到床上時，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裡是血與火，還有楊二的家人的哭聲、與對他的怒吼。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為父母不睦，而賭氣進入絳衛衛所。在那無數個怕黑的日日夜夜裡，老楊就像是他的父親。
他從噩夢中醒來時渾身冷汗。在無儘的黑暗與混沌中，他看見開著的窗，窗外是一輪明月，明月裡映著白衣的影子。
那一瞬間，他以為是神仙降臨了。
陸顯道怔怔地看著窗前的白於行。他來不及追究這個人怎麼突然闖進了自己的臥房，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自己在夢中所說出的那些滿懷恨意、恐懼與歉意的夢話，他隻是道：“你來做什麼？”
“來和你告個彆。”月下的小神仙說著，甩了甩束在腦後的馬尾。他穿著靴子，手裡還在甩著他的白玉鎮紙：“我要去北魏了。”
“去北魏……你去乾什麼？”
神仙對他咧開嘴，笑起來時帶著無儘的瀟灑粲然。他說：“去給你偷個禮物回來。”
說著，他將白玉鎮紙拋到空中，又一把握住，對著陸顯道道：“進福康公主府這麼多次，還沒偷過一個東西，你的這個鎮紙，我今晚偷走了！就當是給你的禮物的交換品！”
“你……！”
陸顯道掙紮著要從床上起來。白於行道：“我們江湖兒女沒有你們官府人那麼多規矩，我先走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有緣再見！”
“對了，最後。”他轉回側臉，月光下，眼神閃閃發光，“老陸，你是個很夠義氣的朋友。我早該和你成為朋友的。以前我不喜歡你這麼威風，現在我覺得，你還是一直威風著、不講理著、理直氣壯著，才好看，還有……”
“你說你看過我穿嫁衣的樣子，我也看過你，穿紅袍的樣子，咱們倆倒是真的有緣，抵了！”
說完，他如輕巧的燕子，飛出了窗。陸顯道來不及追住他，隻追住一陣風。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白於行到底是去北魏，替他偷什麼。
偷遍了全世界的奇珍異寶的俠盜，這回偷的，不是夜光杯，不是琉璃盞，不是紅寶珠。
而是秦良的項上人頭。
可穿著夜行衣，停在秦良府上的白於行也不明白。他推開窗戶，帶進月亮與風的那天，所偷走的不隻是書桌上的白玉鎮紙。
還有一顆心。
……
如今大局已定，一切看似都要平息。生活仿佛也漸漸回歸正軌。周遜卻發現皇帝近來有些嗜睡。
時至冬天，又是一年冬。皇宮裡點起了暖爐，兩人每日除了上朝下朝、處理政務，就是窩在養心殿裡，圍著暖爐，用爐火烤橘子吃。
“老白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皇帝最近似乎喜歡上了用茶葉衝泡牛乳，加些黃糖，用暖爐烤熱了喝。此刻他又烤了一杯，拿到周遜的嘴邊，道：“來，喝一杯？”
周遜接過“奶茶”開始喝，他蒼白的臉被暖爐烤得紅撲撲的，看起來有血色極了。皇帝命人打造了一張超長超寬的貴妃榻，上麵鋪上各種各樣靠枕、皮草與棉被之類的。周遜此刻就蜷在一張大氅裡。
他蒼白的小腿枕在銀灰色的長毛上，黑發隨意地披在身上，脖頸修長纖細，伸出來的手也是白瑩瑩的，與黑發對比著幾乎驚心動魄。任是誰都知道這裡方才發生過什麼。
周遜低頭抱著奶茶慢慢地喝，皇帝就枕在他身邊看他，過了一會兒，突然笑了。
“你笑什麼？”周遜道。
皇帝：“美的。”
周遜：……
“第二個一年計劃完成！明年，就是第三個一年計劃！”皇帝轉移話題，枕在他身上道，“如今輪到北魏給咱們上貢！咱們有錢了，下一步，開始複興偉大農村！我們……”
他嘀嘀咕咕著，慢慢地，周遜就聽見了均勻的呼吸聲。
皇帝又睡著了。
手裡的奶茶已經涼掉。周遜低下頭，他的頭發如瀑般落在銀色的大氅上，他將臉，輕輕貼近了皇帝的臉頰。
最近，皇帝越來越嗜睡了。
周遜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許多太醫，他想挖清這背後的緣由，甚至懷疑是不是皇帝故意瞞著他什麼——然而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何太醫說，這件事是從肅王那起叛亂後開始的，當時未見得拔箭後出現過任何極端的異常。如今看來，或許那箭上有某種無色無味的不知名的毒，或許是它的某種後遺症。
他從來不曾信過神明，而這次，他居然親自求見了一名既有名望的高僧。據說這名高僧與尋常騙人的道人不同，可當他見到高僧時，那人卻隻對他說了一句話。
“有違天和，終將收斂。”
寥寥八字，已泄露天機。在說出這句話後，高僧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歲。
周遜於是終於明白。
皇帝……不，榮浩宇。
他要走了。
這個世間曾讓他偷來了有榮浩宇存在的兩年，如今，命運仿佛又要將這份幸運收回去。
他知道皇帝也發現了這份異常。他私底下做著一些部署，比如，對朝廷的部署。除此之外，他還知道皇帝曾在以為他熟睡時看著他，撩起他遮住臉的頭發，輕聲嘀咕道：“要不然……還是讓你走吧。”
他知道皇帝在害怕什麼。皇帝後來，也曾和他說。
他害怕那個“容泫”回來，害怕有朝一日周遜從夢中醒來，出現在他眼前的並非是那個願意保護、守護他一輩子的榮浩宇。
而是要將他置之於死地的容泫。
可周遜不肯離開。
“我知道你布置好了一切，即使你死去，這個朝廷、這個國家也能運轉下去。”周遜說，“那會是一個人人都能幸福的世界。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像我一樣，理解那個世界。”
“如果醒來的那個人不是你，是容泫，或者是第二個人……要毀掉這一切的人，我會殺了他。”周遜垂著睫毛，認認真真道，“我不允許任何人毀掉你留下的這個世界。”
皇帝沒有說話。可周遜知道，他偷偷地寫了一封聖旨，告訴了他最心腹的大臣們，並藏在了匾額後麵。
如果有一日，他“瘋”了，成為了嗜殺的暴君，周遜有權力殺了他。
周遜想，在這之後……
他會活著，活很長時間，看著這個世界變成榮浩宇所想象、所規劃的那樣，並在生命即將結束時，靜靜地死在京城的屬於他的小院裡。
榮浩宇贈予他的小院裡。
又或者，他會在年老時，看見一切都變好時，一個人在這個世上的各處去走、去看那些榮浩宇來不及帶他欣賞的一切。他會騎著一匹馬，想象著馬背後有另一個他看不見的人，像風一樣溫柔地擁抱他。
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榮浩宇曾對他說的，那種名叫“相機”的，可以將一切所見的東西記錄下來的東西。
可他會用剩下的幾十年，好好地磨煉丹青。等到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年，他會有很好的丹青手藝。他會踏過大漠黃沙、踏過懸崖百丈冰、看過江南的煙雨與漠北的桃花。春有雷，夏有雨，秋有風，冬有雪。他會將他所見的一切美景都畫下來，將它們保存在最好的地方，保存在最纖塵不沾的曆史裡。
直到許多年後，或許在這個世界的未來的時空裡，會有一個名叫“榮浩宇”的大學生。他帶著記憶回到未來，並在某個博物館裡，看見它們。
然後他會知道，在幾千年前曾有一個人受到過他的救贖，並在他離開後，還度過了很好很長的一生。
——這將是跨越數千年的星光，也將是周遜所能留給皇帝的，他所能給予的最好的禮物。
他唯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他知道，即使榮浩宇離開，這個世界上也仿佛會留存著他來自千年後的眼睛，溫柔而開朗地注視著他。
而他要成為他的星星。星光跨越宇宙需要成千上萬年的時間，漫長的時光終會把他的星光傳入他的眼底，並讓他看見存在於幾千年前的，那些因他而生的美好。
而當那一日，他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夕陽照過他的蒼蒼白發，他躺在院子裡的藤椅上，有新生的桃花落在他的額頭上。
有風吹過桃林，風聲如濤，就會是榮浩宇來接他了。
他曾改變他的一生。而他不能荒廢這曾被他拯救的一生。
周遜將臉貼在榮浩宇的臉頰上。他聽著對方均勻的呼吸聲，心想，等他醒來後，他又會拉住他，笑嘻嘻地帶他去堆雪人、看奏折、吃好吃的東西、又或者嫌天氣太冷，和他在榻上做這樣那樣的事。
那是多麼瑣碎平凡的日常。可如今，就連一個被烤熟的橘子，也像是從命運的手裡偷來的那般彌足珍貴。
他還想和他一起做好多好多事啊。
周遜想。
他想和他一起堆雪人，想和他一起再看一年春秋。他還想被他擁抱，他還想和他再去江州，在他少年時的回憶裡走一走。他想讓他看見自己中年時的模樣，他想讓他看見自己滿頭白發和皺紋。他也想看見他蒼老的樣子，兩個老頭子，腿腳都不靈便了，也要相互扶持著慢慢地走。
他會是笑得開朗的那個老頭，而他，會是更溫柔的那一個。即使年邁昏聵，失去記憶，他們也終究會在每個早晨，重新想起對方的名字。
他靜靜地靠在皇帝身上，睡著了。
終於有一日清晨，他從夢中醒來，那日有早朝，他卻隻聽見皇帝躺在他身側，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那一日他從白天等到黑夜，皇帝卻再也沒有醒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不知道為什麼把我寫哭了，現在我還在痛哭出聲。
再也沒有醒來不是身體死了，隻是沒醒來（x）
給這一章點一首《小幸運》
下一章預告：
“哥們兒，醒醒！你paper中了！”
榮浩宇從夢中醒來。
人人都告訴他，他隻是做了一場夢。可他撫上自己乾燥的臉頰時，分明豔陽高照。
他卻覺得有一滴眼淚，正從自己的麵頰上滴落。
他覺得很疼。
下一章是榮浩宇的現代大冒險
然後，大概周三正文完結，周四周五更番外。你們想看什麼番外或者什麼if？可在評論裡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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