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鎮主陳辛的產業,也是他今天要來采買的地方。
店鋪牆邊站著幾個閒人,倚著牆、抱著胳膊說話,其中一個就是陳三咬。如今腦袋上裹著塊被血浸成黑褐色的布,看見李無相時眼睛一瞪,挺身向前走了兩步。
李無相也停下來,盯著他。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陳三咬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縮了回去。他周圍幾個人跟他說了幾句話,一起看過來。
李無相對他們一笑,抬腳走進鋪子裡去。
鋪裡是個老掌櫃,瘦瘦高高,站在櫃台後麵。見他走進來倒不像旁人一樣盯著瞧,隻瞥了一眼,繼續懶洋洋地撥算盤。李無相走到櫃台前,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從袖子裡摸出一塊薄木板擱在櫃上:“勞您駕,幫我找找有沒有這麼幾樣東西——額外再要一斤糖,還不知道有沒有石灰。”
老掌櫃手上沒停,瞥了一眼那薄木板,這才停了。
上麵是李無相的字跡。他在讀廣蟬子的時候,已經借著那道書認了字——與他來處的繁體字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某些文字跟他來的那個世界一樣,是簡體。在他那兒,流行的簡體字中的許多也是古已有之,他分辨不出來這兒是否也一樣。
但不耽誤他的字跡很漂亮。雖然是用炭枝寫的,可工整纖細,至少不輸陳家鋪子的店招。
老掌櫃盯著他的字看了看,又忍不住瞧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說:“白糖紅糖?”
“白糖是最好的。”
“白糖受了潮。”
李無相笑笑:“不礙事,我照著市價買。”
老掌櫃又看了薛寶瓶一眼,點點頭:“你等等吧。”
他轉過身,從櫃下抽出幾張紙,離遠眯著眼查了查數,又放回一張去,這才慢慢挪到貨架邊,去找他的列出來的東西。
薛寶瓶躲到牆後去等著,李無相則轉了身,去打量外頭那些也在打量他的人。許多在尋常人眼中不值得注意的細節對他來說包含了大量信息。譬如鎮上的人雖然乾瘦,但既然對自己有好奇心,昨天也能爭先恐後地去河邊撈人,就意味著他們覺得眼下鎮上的生活還不算太壞,可見此處的鎮主統治並不十分嚴苛。
鎮上商業單一,路旁菜蔬瓜果種類貧乏,這意味著這裡與外界的往來並不十分便利,或許在這個世界當中,是某個偏僻處所,因此薛寶瓶口中的“八部玄教”才沒法兒統治過來。
而金水上遊的鎮子是“李家灣鎮”,住的是李、謝兩家。但這次連綿的大雨先叫璧山上麵一段發了山洪,將鎮子摧毀一半,隨後又叫金水河在那邊的一處河灣裡決了堤,又摧毀了另一半。一個人口近千的不大不小的鎮子,兩天功夫什麼都不剩了。
原本盯著他看、又交頭接耳議論人慢慢有點兒受不了他的這種饒有興趣的眼神了,又或者是滿足了好奇心,逐漸散去些。再過一小會兒,走過來一個鎮兵,像他之前遠遠看到的那樣,藏藍色布衣,提著一根兩頭包鐵的齊眉棒。
這鎮兵一邊微微皺著眉一邊往店鋪門口走了兩步,卻忽然愣了愣,停住了,又退回到路邊,拄著棒子看著。
李無相就也側過身,裝作打量貨物的樣子往鋪子裡麵瞥了一眼——之前這鎮兵是盯著自己來的,好像打算上來盤問盤問,可視線忽然又略過自己的肩膀往鋪子裡看了一眼,才又走回去了。李無相瞥這一眼的時候,就瞧見了鋪子正堂通往內間的門簾輕輕蕩了蕩,好像剛剛被人放了下來。
然後,他聽到了輕微的叮咚聲,仿是什麼石器之類不小心觸碰到門板。這時候天放晴了,夕陽斜斜地灑進門內,他就對薛寶瓶笑笑,往門口兒慢慢走出兩步,叫自己站在斜陽餘暉中。
於是門簾之後那位鎮主的獨女,從布簾縫隙裡將李無相完全看清楚了。
這個俊俏少年的側臉被金黃色的陽光映襯著,叫他的五官輪廓變得更加柔和,仿佛是從某幅畫卷裡走出來的。他穿著短布衣,布鞋,那衣服如絕大多數人家一樣,都會做得稍微寬鬆些。但他的衣服在兩側被細細疊了褶子,又被腰帶束住,竟然叫這種東西在他身上穿出了些優雅簡潔的出塵氣息。
陳繡微微皺著眉,打量他,回想著中午時聽到的鎮上人傳的那些話——一個被從泥水裡撈出來的野小子,粗魯無禮,渾然一個不要命的潑皮無賴……可這
些話沒一句能對得上現在站在門口兒的這個少年人。
她從沒在鎮上見過有誰像他說話時這樣,不疾不徐、清清楚楚、柔和動聽。而且他還認字,寫得該也不錯,不然陳大掌櫃不會在看了他的字之後又看了他一眼。
最近把父親支使得團團的那個新來的煉氣士趙奇跟他有點兒像,但陳繡親眼見過那個趙奇在吃飯時咳出一口痰,旁若無人地吐在地上。而且趙奇對人冷冷淡淡,完全不像他這樣……他又笑了一下,在跟薛……什麼來著,說了好幾句話。
他不會是普通人家的,應該是上麵的李家灣裡的某家公子之類的……真可憐,他家沒了,爹娘也沒了,今天還要在金水受欺負……
陳繡就這麼捂著手鐲,盯著他瞧,直到聽見陳掌櫃問他“這大茴香是什麼”、他轉過臉時,才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大茴香……就是那種八個角,是一種香料……八角?”李無相一邊說一邊又瞥了一下布簾,歉意地笑了笑,“也許貴號稱呼不同,我該寫得清楚些。”
“是八角。”陳大掌櫃點點頭,手上拿著些包好的油紙包走到櫃前放下了,又看他一眼,“你是不是姓李?”
李無相稍稍愣了愣,將左腳尖轉向門口:“嗯。”
“唉,我猜也是李家灣李家的小公子吧。”陳大掌櫃慢慢歎了一口氣,“我年輕的時候,在你們鎮上的和盛記做過學徒,那是你家的產業吧?”
李無相把腳尖轉了回來。他臉上原本有那種淡而禮貌的微笑,此時換做了黯然的神色,隻輕輕出了口氣。
“活著就好啦。”掌櫃搖搖頭,又朝他點點頭,慢慢走開去為他找生石灰了。
李無相轉臉看了一下薛寶瓶,她也輕輕地出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