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對不起。”
程澤向前走幾步,卻又刹住腳。
這個北關街的話事人,像犯錯的學生,局促而忐忑。
“對不起?哈哈,哈哈哈,多少年過去了,程澤,你怎麼還是那副窩囊樣子?”
老梁取下叼在嘴裡的香煙,那雙眼盯著站在暗處的程澤,不斷地笑:
“你哪裡對不起我?你在子弟九中念書,體格好,天賦高,所以我願意教你幾招過時玩意兒。
你交學費,我教本事,本來就是生意。你後麵走錯路,跟著一幫混混來往,打架被開除,也與我這個體育老師無關。”
程澤耷拉著腦袋,肩膀微微顫動,再無丁點兒平素讓人不敢招惹的精悍氣質。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我之間,無非是以前風光過的死瘸子,相中出身類似的窮學生,妄想將他從一顆樹苗培養成材。
你對不起的,是生養你的爹媽,他們一個開車運貨,一個早起擺攤,供你上學。
結果你仗著拳頭硬,跟著所謂的混混兄弟鬥毆傷人,搭進去幾千塊醫藥費。”
老梁麵龐繃緊,像冷硬的生鐵:
“你被拘留,沒看見你爹媽跪著給人磕頭求情。住院期間,天天過去端屎端尿,送飯送菜,隻為省點請護工的錢。
更不知道你爹媽跟校長陪笑,提著山貨守在各個老師回家路上,想要送點禮,希望學校彆開除你。
程澤,你爹過去是采石場的工頭,長得高大,有一膀子好力氣。可為了你,他跪在校長辦公室門口,挺了一輩子的脊梁骨,讓自己兒子親手打斷了。”
程澤兩眼發紅,嘴巴張了又張,卻擠不出半個字。
“打下一條街,豪膽博富貴!北關街澤老大,多威風!
你跟親戚跑船,替老板打拳,惹出人命的官司,進苦窯蹲大牢……舊廠街的爛仔提起這些,誰不豎大拇指!誇你澤哥夠義氣,夠忠勇!”
老梁拎著酒,拿著煙,目光像尖刀剜肉:
“你老爹為養家,跑去開長途,幾天幾夜沒睡覺,大車翻在烏鄉的溝裡。
你坐牢幾年,你老娘早起支攤子,白天賣油條包子,晚上去工廠糊紙盒,大冷天咳出血,舍不得買藥,每個月搭客運車探望你,給你送穿的吃的。
澤老大,我聽說你在午夜皇宮看場子,一晚上開酒都要花大幾千。
你爹娘若在天有靈,見到你這麼出息,想必也能安心!”
老梁眼神像燒紅的炭,燙得程澤不敢碰。
好半晌,隻能囁嚅著說:
“老師,生在這裡想出頭,我沒彆的路走。”
這一句下意識脫出口,程澤像重新抓住洶湧的思緒,語氣急促:
“我去過煙城、去過舟城,都不是這樣!你知道嗎,老師,我家對門的孫頭兒,他燒鍋爐燒壞手,沒得治就截了,想討口飯吃,去挑煤,結果讓壓死了!
我爸下崗,每天上街手裡拿塊牌子,讓我幫著寫字!搞衛生!擦玻璃!刷油漆!
住隔壁的徐阿姨得病,女兒去發廊,讓人嚼舌根子,大年夜服毒沒的!
我親眼看著擔架蓋著白布,人被抬上車……老師,都市圈的有錢人斷手斷腳,可以到中心城治療,裝義肢。
他們用的是觸屏手機,電腦連得上網,街麵有電影院,裡麵賣汽水和爆米花……”
程澤腮幫子咬得緊,眼中恢複幾分光彩,直直望向老梁:
“我也要過那樣的日子!我不想在舊廠街的泥潭裡掙紮了!那幾年,我不止幫老板打拳,還替他收賬。
我燒彆人的房子,賴賬的斷手腳,還不起債的,打成水泥墩子……您教拳的時候,跟我講,舊廠街的爛仔像野狗,盼著當家犬啃骨頭。
但想被養著,就要會咬人,下嘴越狠,越忠心,主子越喜歡。”
老梁輕輕歎息,繃緊的麵龐鬆動:
“這是你做狗的道理,不必與我這個死瘸子講。
我寧願過得難一點,好歹能挺直腰杆站一會兒。”
程澤退回漆黑的陰影裡,偏過頭,沒看那個手把手教自己抱架,站樁的跛腳
男人。
他將話題岔開:
“老師。我見過阿時,他比我強很多。”
老梁點點頭,好似清楚程澤所言意思:
“他認真讀書,考進都市圈的學校,努力打工兼職攢錢,報我的補習班。學了打法,卻沒有去擂台爭勝的念頭……小時不止比你強,也比我強。
我學藝那會兒,師爺跟我講,舊武中人氣性重,就像胸口懷利器,遇事就拔,非要見血。
這是好事,也是壞處。我管不住,所以瘸腿,你忍不了,所以做狗。”
程澤嗯了一聲,並不反駁:
“前陣子回到舊廠街,我總想著見老師一麵。
這些年,跑船、打拳、坐牢、出獄,也沒彆人說得那麼威風,也有讓仇家追著砍好幾條街的狼狽時候。
我啥都不怕,就擔心死在外地,沒人幫忙收屍。”
老梁用指肚搓著煙絲,放在鼻尖輕嗅:
“放心,我當年吃了不少你娘的免費早餐,真有那天,我把你骨灰盒送到常山墓園。”
程澤無聲地笑:
“謝謝老師。曉得您瞧不上我,不想受苦受窮,不是做爛仔,去咬人的理由。
但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走這條路,最多換種方式,讓我爸媽過幾天好日子。
踩在泥潭裡,想上岸洗乾淨自己,太難了。”
老梁沒吱聲。
程澤退到另一邊的樓梯口:
“大老板他兒子準備拿下舊廠街的改造項目,子弟九中改成體校,也是他的主意。
豪哥這人做事很霸道,老師你能忍則忍,彆起衝突,他未必願意賣我麵子。”
老梁自嘲:
“我一個瘸子,鬥得過誰?這學校他要,拿去便是。煙城秦家隻手遮天,名聲在外,我聽說過,知道惹不起。”
程澤點點頭:
“豪哥手筆大,建個體校培養打手,順便再做運輸生意,打算將當陽東郊的廠區全吞下去。”
老梁冷笑:
“做煙城的土皇帝還不滿足,手伸這麼長,想分都市圈的蛋糕?都說‘陳林半天下,秦鄭排滿街’,煙城秦,舟城鄭,到底被陳、林壓一頭。胃口這麼大,小心磕到牙!”
程澤點了一顆煙,默默抽完。
朝著老梁彎腰鞠躬,轉身走人。
“老師,再見。”
老梁聲音穿過走廊,落向那一頭:
“能退就退吧,阿澤。我聽師爺講過,古代富戶養狗看家,老了沒用就該宰殺分肉。”
程澤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
片刻後,他坐進樓下等候的轎車,大燈刺破前方。
“哪來的遠光狗!”
回頭瞥一眼飛馳的轎車,挎著包的秦時小聲嘟囔,旋即向著教職工宿舍走去。
噔噔噔一步幾個台階,飛快上樓。
“梁師!我生命力又漲了!”
老梁終究忍住了,沒點著那根利民。
瞅著大晚上跑這裡來的秦時,臉上多出由衷笑容:
“進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