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站在老樹下,豎著耳朵聽那邊的動靜。
方才那位中年男人一眼看來仿佛三魂七魄離體恍恍惚惚地遣散了眾人來到老張麵前。
她本想裝傻充愣賴在原地不走,中年貴人都對她的存在默認了,可老張那胳膊肘往外拐的老混蛋非開口讓她離開。
可老張混賬,她小九卻很講義氣,怎麼能放任對自己這群小乞丐對如此有威脅的人毫無了解?
她也知道這不太禮貌,可實在是好奇,不,是實在擔心。想著反正也沒人教她這禮貌不禮貌,她就假裝不知道好了……
逐漸心安理得的小九索性借著樹乾遮擋鬼鬼祟祟探出個腦袋往那邊望去。
前方巷中隻有兩人,一位是方才那位錦衣貴人風度翩翩,一位是邋遢老乞丐氣質瘋癲,這同框的畫麵著實古怪。
她剛剛貼上耳朵隱隱聽見了句“子雲兄”什麼什麼,身後便傳來一聲疑問。
“小九,你趴在這裡做什麼?”
小九眨了眨眼睛,連忙站直身體回頭,誠懇可靠地麵容上浮現出一抹憂色,回答道,“小七哥,老張被人叫住了,我擔心他。”
說完,又側頭示意他看過去。
小七不明所以,卻還是順從地跟著她偷看。
那邊錦衣貴人神色晦暗不明,盯著麵前瘦骨嶙峋喪若敗家之犬的故人,再沒了之前不動聲色的穩重,唇瓣嗡動了半響卻隻是啞聲問道。
“子雲兄……你就非要把自己混成這種地步嗎?”
見到昔日故友落入如此境地,其中百感交集不足為外人道也。
最終隻剩一句疑問——那個誌氣淩雲、恨不得心中所學全部施展出來的張家麒麟兒怎麼落到了如此地步?
埋藏在記憶深處幾乎快要消泯的名字被喚,老張的眼皮止不住地輕顫。
他維持不住假笑,雜亂胡須動了動,被蓋在下麵的唇角無意識地下拉,浮現出一股煩悶陰鬱的燥意。
索性緩緩低頭,一隻還沾著乾枯泥巴的手擺弄著地上的破碗,老張似笑非笑道,“大人見我如此地步,何不看在昔日情分上接濟我些?”
錦衣貴人的唇瓣狠狠地抖了下,過了許久,才收斂了情緒開口,“我自然不會放任你這般澡潭自己……若你無心朝堂,去江南那邊養老也行。”
說話間他已經想好了理由,“家中犬子惹是生非,被我發落在江南老宅磨練心性,若能得子雲兄教導一二,定然……”
“不必,大人真是抬舉我了,小的如今就是個老乞丐,沒什麼本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張給打斷。
他自嘲般輕笑,“身殘體弱,又毫無廉恥之心,大人真是不怕被小的給教壞咯!”
說完想笑出聲以示灑脫,氣息卻一時有些不穩,低低地嗆咳起來,好半天才勉強平複。
抬頭卻對上故人那悲哀又沉重的雙眸。
老張僵住,腦中往日回憶儘閃,他像是被燙著般連忙側頭避過那道視線,低聲道。
“說真的,我覺得這樣也挺好……之前的所有都如同大夢一場,不去想,自然就不會痛苦。”
天資聰穎出身名門,不知人心恣意張狂。
認字、讀書、寫文章,這些對彆人來說痛苦之事在他看來如飲水般自然,少不更事時隻覺世間萬物皆應與他願相合,功名利祿舉手可得。
江南巡撫客宴四方,朝陽賦落筆四下皆驚。
當時有些醉酒,也許又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傲意,實在不願見那艱深晦澀全靠語言堆砌的文章為眾人稱讚,索性借著酒意揮毫著文。
風景正好,醉意也正好,要離江南更是誌氣昂揚。
驚世佳作甫一出世便傳徹大江南北,他躊躇滿誌前往京都。
……
“子雲兄……”錦衣貴人屈膝,在遍地泥濘的土路上半蹲下來。
陷入往日回憶中,老張有一瞬間恍惚,直到耳邊傳來悲痛隱忍的話聲,他才回過神來,隔著那些朦朧模糊的記憶看清麵前越發威嚴成熟的故友。
原來已經渾渾噩噩這麼多年了啊……
直叫人生了白發,皺了眉頭。
他微微歎了口氣,毫無形象地拍了拍屁股從地上爬起來,在故友有些驚懼的視線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