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符太後漸漸軟化的態度,範質情不自禁的噙起一絲笑意,小皇帝的聰明勁兒,他早就知道了。隻是,範質也沒有料到,小皇帝竟然聰明到了的這個地步。
“先生,曆朝曆代的托孤重臣,要麼被親政後的小皇帝滅了全族,要麼學習隋文帝楊堅才能保全整個家族的性命和權勢。”
楊炯的這段話,不可抑製的浮上範質的心頭,眼前的小皇帝實在是精明得嚇人,他不可能沒有遠慮。
符太後儘管不是柴宗訓的生母,卻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嫡親姨母,柴宗訓的善解人意,令她感慨萬千,原本不悅的情緒,得到了極大的釋放。
“六哥兒,我知道李中易是個人才,先帝在日曾經不止一次誇讚過他。”符太後伸手將柴宗訓拉了起來,摟進懷中,語重心長的解釋說,“但是,李中易對朝廷的威脅,也是最大的。”
“二征高麗、收榆關,三敗契丹的精銳鐵騎,戰功實在是太過於顯赫了。”符太後歎了口氣,“如果現在不壓製住他,將來等你親政之時,能製乎?”
“陛下,兵權收於朝廷,乃是自太祖高皇帝以降的既定國策。人心都是會變的。”站在範質的立場之上,必須幫著符太後說話。
誰料,柴宗訓居然仰起臉問範質:“相公,韓通或是趙匡胤,能否替朕恢複漢唐之基業?”
“這個……”範質被問住了,這個問題太過刁鑽,他無論怎麼回答,都會有漏洞。
“六哥兒,讓李師傅進宮裡來,教你讀幾年書,等國家有難之時,再派去領兵北征南伐,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符太後說著違心的話,想把好奇寶寶敷衍過去。
然而,柴宗訓突如其來的一陣猛咳嗽之後,嘴角竟然帶血,瞬間打破了殿內的平靜。
宮女和內侍們好一陣忙活之後,柴宗訓喝過藥,躺到榻上沉沉的睡去。
等空閒下來之後,符太後和範質滿是憂慮的望著對方,小皇帝的老毛病再次發作,然而,能夠診治的卻隻有李無咎。
“太後娘娘,前議是不是暫時緩一緩?”為了小皇帝的生命安全,範質這個受到信賴的重臣,必須搶在符太後的前邊,把台階鋪墊好。
符太後卻搖了搖頭,冷冷的說:“六哥兒的安危就是天下的安危,這就更應該把李中易留在開封。相公,我決心已定,毋須再議。”
對於符太後斬釘截鐵的態度,範質暗暗點頭不已,彆看符太後是個女流之輩,其殺伐果斷可謂是巾幗不讓須眉。
就目前的朝局而言,隻要符太後和範質達成了一致,大計也就底定。
範質回到政事堂後,便找來楊炯,命他草擬兩份敕牒,其一是罷了李虎的天武衛都指揮使之職,升任殿前司都虞候;其二則是任命符昭信兼任天武衛都指揮使。
楊炯的文筆極為了得,他筆走龍蛇很快就擬好了兩份敕牒,捧到範質的麵前,有些不解的說:“相公,出了何事?”
範質深深的看了眼楊炯,這才解釋說:“太後有些著急了。”故意隱瞞下了小皇帝咳血的機密。
不知就裡的楊炯,搖著頭說:“銅臭子曾經說過一句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太後何必如此著急呢?”
事涉皇家的秘辛,尤其是小皇帝的健康狀況,那是絕對不能對任何人外泄的絕密。
範質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叮囑楊炯:“事關重大,你親自去辦。李穀和我一向不對付,老夫倒要看看,他究竟會如何表現?”
楊炯久在政事中行走,他自然很清楚,柴榮活著的時候,武將的調動或任免,權屬在樞密院那邊。
但是,自從新君登基之後,由於符太後的偏袒,政事堂的權力日益膨脹。
如今,四品以上武將的任免權,逐漸被政事堂侵奪,也就是落到了首相範質的手上。
這就意味著,範質完全可以越過樞密使李穀,直接草擬高級將領的任免文件,經符太後批可並加蓋璽印之後,便是正式合法的敕令。
但是,範質並沒有那麼做,而是委派心腹楊炯親自去給李穀送件。楊炯是個明白人,據他的猜想,範質的目的應該是想測試一下李穀對於李中易的真實態度。
久曆官場沉浮的範質,心裡很清楚,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正確無比的政治邏輯!
換句話說,政事堂想拿掉李虎的兵權,等於是向李中易發出了嚴重的警告。
作為範質政敵的李穀,如果和往常一樣,和範質唱對台戲,故意刁難李虎的任命,嘿嘿,很可能就掉入了範質替他設計好的陷阱之中。
說實話,李穀和王溥的政治聯盟,楊炯不爽已久。當然了,楊炯心裡也明白,符太後就算是再倚重範質,也不可能把所有軍政大權都交到範首相的手中。
天家無父子,為了至高無上的皇位,骨肉相殘的史料簡直是罄竹難書,更何況,範質僅僅隻是臣子呢?
“先生,希望李惟珍這一次不會讓您失望。”楊炯笑眯眯的望著範質,那意思是等著看李穀的笑話。
範質卻略微皺了皺眉頭,每逢大事有靜氣的基本功,楊炯還遠未修煉到家啊。
自古以來,儘管皇帝最忌諱臣子們看透他的心思,但實際上,為人臣子者皆必須悉心的揣摩上意。
搞清楚最高掌權者的真實意圖,然後對症下藥,這才是常青不倒的至高秘訣。
飽讀史書的範質,一步步從小吏爬到今日之高位,主要有三個法寶:最重要的是忠誠,其次是治國理政的真本事,然後是始終能夠把握上位者的大心思。
以前,範質可以包容李穀和王溥的不斷作梗,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已是位極人臣的首相,即使乾掉了李、王二人,符太後也會安排信得過的重臣繼任他們的相位,以便從旁製約範質日益擴大的權勢和威望。
在宰相堆裡采取異論相攪的手段,一直是柴榮所遵從的掌權邏輯,到了符太後垂簾時期,越來越有固化的趨勢。
和柴榮不同,符太後和小皇帝畢竟是孤兒寡母,朝局稍微有點變動,必會擔驚受怕,安全感顯然比成年後繼位的柴榮要差了很多。
隻是這一次,符太後既然決心對李中易下手,那麼李穀如果和王溥接著攪活,勢必會影響大局。
當然了,範質和李、王二人作對的時間,實在是太過久遠了。他們之間屢屢針鋒相對的後果是,哪怕範質再有容人之量,也難免會生出極度不悅的意氣。
更重要的是,範質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李穀和王溥,都是曆事三朝的老臣,資曆也和範質大致相仿,危害性比旁人要大上許多。
如果,換上魏仁浦或是吳廷祚跳出來當對手,範質的壓力也會小很多。
總之一句話,人在廟堂,如同逆水行舟,不僅僅是不進則退這麼簡單。退半步,即家破人亡,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可言。
站在範質的高度之上,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退路。彆說退半步了,哪怕是威望略微受點損失,眾多紅眼病患者都會像惡狼一般撲上來,恨不得將他撕成碎片。
楊炯拿著草擬好的敕令,離開政事堂門口,登上馬車,徑直去樞密院找李穀。
俗話說的好,近水樓台先得月。所謂天子的心腹近臣,最重要的意義是:能夠提前一步甚至好幾步,知道天子的真實意圖。
對於楊炯而言,儘管他親自擬好了兩份敕令,但是,他必然隻會先拿出調離李虎的那一份,暫時隱下委任符昭信的那一份。
李穀並不知道符太後決心已下的內幕,被楊炯算計之後,中招的可能性,將大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