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賠什麼禮?把頭抬起來!”
正在柳煙黛、周淵?、白玉凝三三對峙糾纏之時,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遠處飄來,裹著雨中氤氳的水汽,呼的一下插在三人之間,讓這三個人都覺得骨頭一寒,後背的皮都隨之發緊。
在聽清楚秦禪月的聲音時,他們三個人不分彼此,腦袋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都是:糟了。
世人皆知,秦禪月命好,但命好後頭,總要再跟上一句:就是脾氣太暴烈了些,忠義侯真是受苦了喲。
秦禪月生在武將家,便也長了個標準的武夫脾氣,性燥,蠻衝,護短,不講理,多數時候還沒腦子,在年輕時候還學過兩手秦家擒拿手,雖說後來懶於勤功漸漸撂下了,但那脾氣可沒撂下,她仗著一個好出身、一張好姿容橫行霸道,未出閣之前整個秦府捧著,出了閣之後夫君捧著,捧來捧去,孩子都娶妻了,她依舊學不會什麼迂回婉轉,隻要是在她的一畝三分地裡,誰都彆想壓過她去,她看誰不順眼都是張口便罵。
所以比她位卑的都要都躲著她走,特彆是這些小輩。
柳煙黛怕婆母生氣,周淵?怕母親責備,而唯有一個白玉凝,是怕秦禪月將她趕出去。
她不能被趕出去。
她父母還在流放之地苦苦掙紮,她必須留在忠義侯府內,用儘一切辦法。
那纖細高挑,如雲中明月般的姑娘心中抖了抖,眼尾在瞥見那一抹金綢翠緞的身影從遠處回廊大跨步的疾行前來時,一轉身間,露出一臉的悲愴,竟是迎著秦禪月“噗通”一聲跪下了!
秦禪月腳步一頓間,聽見那跪在地上的白姑娘道:“白玉凝見過秦夫人??請侯夫人莫怪世子妃,一切都是白玉凝的過錯,白玉凝這便走。”
那時長安還在落雨。
秦禪月身後的丫鬟高舉著手中綢緞金絲油傘,細雨打在傘麵上,發出輕微的擊打聲,但是在她麵前跪著的白玉凝身上卻沒有傘。
柔弱的姑娘跪在地上時,裙擺被青石板上的水泊潤濕,烏黑的發絲隨著風輕輕晃動,似搖曳花影,她的單薄的身影似是與上一世重疊,叫秦禪月突兀的想到上一輩子的事情來。
在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她根本沒過來,隻是聽人轉述了幾句。
那時候,柳煙黛已經賠過禮了,她被周淵?下了令丟進了宅中看管,隨後周淵?帶著白玉凝到秦禪月的賞月園中,來向秦禪月請罪。
周淵?對旁人敢說“休棄柳煙黛”,卻不敢對秦禪月說,他知道秦禪月不會允許他休妻,所以他瞧見了秦禪月,就換了一副說辭。
那一日,清俊挺拔的周家大公子站在堂前,與自己的母親道:“兒自知已成婚,日後便隻把白玉凝當妹妹,還請母親看在兩家過去的情分上,收留白玉凝,日後給白玉凝尋個好人家嫁了便是。”
當時,周淵?是打著將人接進來、留下、日後再做打算的準備,所以言辭都是在蒙騙她這個娘親。
但秦禪月真的信。
這是她生下來的兒子,她的骨肉至親,她怎麼會不信呢?
而且,當年秦禪月與白府夫人是手帕交,否則也不會定親,對於秦禪月來說,這個白姑娘就算不是自己的大兒媳,也是自己的舊友之子,她琢磨著,當初斷了親緣這事兒算是意外,她也心疼白玉凝。
所以她天真的將人留下了,甚至真的準備了一份嫁妝,打算挑個好人家把白玉凝嫁出去。
但從白玉凝留下開始,事情便再也不受控了。
白玉凝以“舊友之子”留下後沒幾日,周淵?便與白玉凝漸漸舊情複燃,柳煙黛是個沒長腦子的慫包,隻能眼巴巴的看著,也不敢反擊,秦禪月被蒙在鼓裡,竟是什麼都不知道。
更可恨的是,白玉凝勾搭了一個侯府大公子還不夠,她在住在侯府這幾日,竟然還勾上了侯府二公子。
等到秦禪月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的兩個兒子竟已經為了白玉凝鬨到了分崩離析,互相殘殺的地步!
她震憤極了。
她手帕交的女兒竟然能做出來這等下賤事,她的大兒子竟然能叛妻背誓、三心二意,她的二兒子竟然與不清不楚的女人生情,與自己的大兄殘殺!這每一件事都讓她接受不了。
身為一個母親,她立刻做出決定??將白玉凝趕走。
但她沒想到,她的兩個兒子愛白玉凝愛到瘋魔,白玉凝那一日含淚離開後,她這兩個兒子便開始恨上了她,甚至不願意再來向她請安,並且每日跑出去,偷偷與白玉凝私會。
在他們的眼裡,是秦禪月拆散了他們,他們那份畸形的,醜陋的不倫愛意,竟然比母親的生養之恩更重。
可秦禪月當時依舊無法放棄他們。
那是她的孩子,她縱然氣到跳腳,也總抱著些僥幸的期望,說不定...明天他們就懂事了呢?
“母親”這兩個字就是沾著毒的砒霜,聽多了總是會犯蠢的,所以秦禪月未曾真的恨他們,隻盼望著他們倆有朝一日能回頭是岸,但是她根本沒來得及盼到,因為更大的災難很快便來了。
她的養兄被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死在了邊疆。
養兄死了之後,她為了幫養兄平反,把人情和嫁妝都用了個七七八八,所有人見了她都躲著走,她的夫君立刻與她割席,接回彆的女人和孩子,她的兒子
們選擇去叫一個姨娘為“母親”,和一個外室的孩子互相稱兄道弟,其樂融融,再然後,她死在一個冬日裡。
過去那些痛苦的回憶又一次翻上腦海,讓秦禪月咬緊了牙關。
她的目光冷冷掃過跪在地上的白玉凝、忽略了一旁瑟瑟發抖的柳煙黛,轉過頭,定定的看向了她的大兒子。
周淵?。
周淵?顯然沒想到母親會過來,他有片刻的遲疑和慌亂,但很快,他鎮定下來了,昂起了一張霜冷竹寒的麵,恭敬的喚了一聲“母親”。
周淵?生的好,他有一張酷似他父親的麵容,一雙瑞鳳眼似霜冷竹寒,又是高門大戶的嫡長子,出生時便被金玉包裹,錦緞簇擁,每一根頭發絲都浸著月華,端的是一副貴公子模樣,此時,秦禪月的目光落過來時,周淵?薄唇緊抿,用力挺起了脊梁。
姿態如山中雲鶴,俊雅出塵。
他本是打算處理好柳煙黛之後,再帶著白玉凝去見母親的,沒想到母親居然會趕過來。
這有點麻煩。
因為母親不會同意他休棄柳煙黛的。
母親姓秦,也以秦家為傲,雖說秦府的長輩們都死了,雖說隻有一個沒有血緣的養兄撐著門楣,雖說他們都跟父親姓周,但是母親依舊讓他們遵守秦家家規。
秦家不允男子納妾,也不允女子與人共侍一夫,更不會為人妾,母親高傲的認為,為人妾、與有妻之夫糾纏是一件下賤事,母親也最厭男人三妻四妾拋妻棄子,所以他不能再提要休棄柳煙黛的事,更不能說他傾心與白玉凝,想留下白玉凝。
他想留下白玉凝,就得換個方式來說。
那時的周淵?並不知道,站在他麵前的母親已非是那護短好騙的娘親了,他依舊如同上輩子一樣,與秦禪月扯謊道:“母親??今日之事是個誤會,我今日見白姑娘落難,隻是想儘友人之力帶回來照顧,結果被柳煙黛誤會,柳煙黛言出無狀,我才嗬斥於她,命她給白玉凝賠禮的。”
說話間,周淵?看向一旁縮著脖子的柳煙黛,在秦禪月看不見的地方,周淵?那雙眼微微眯起來,其中似是有幾分冷光流轉,他道:“我說的沒錯吧,柳煙黛?”
周淵?篤定,柳煙黛一定不會在母親麵前戳穿他的。
因為柳煙黛貪圖他們家的富貴,他是侯府長子,日後理應由他繼承爵位,而柳煙黛隻一個鄉野泥腿子,她這輩子也不可能嫁到比他更好的人,所以柳煙黛一定會死抓著他不放、拚儘全力的討好他,她不敢反駁他的話。
果然如周淵?所料,柳煙黛當時麵色已經被嚇白了。
她害怕被休棄,叔父將她送來,她若是被送回去,叔父會失望,她害怕婆母厭煩她,也害怕衝突矛盾,她就像是一隻膽小的兔子,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把自己塞進洞穴裡,剩下半個屁股卡在外麵,隻能費勁的蹬。
她很努力的活著,卻還是活的窩窩囊囊,幸而她也沒什麼大誌向,隻期盼彆人踢她兩腳後,會覺得無趣而走掉。
如果軟弱能夠換來安寧的話,那她願意忍。
隻見柳煙黛那張白嫩的麵上浮現出幾分遲疑,隨後,她磕磕絆絆的開口了。
“是,是我。”她說:“是我言出無狀,我該給白姑娘賠禮。”
周淵?聽了這話,眼中閃過幾絲隱秘的得意,伸手便要去將一旁的白玉凝扶起來,一邊扶還一邊道:“母親,今日一切都是誤會,我對白姑娘絕無私情,還請母親收留白姑娘。”
當時的畫麵簡直美好極了。
誤會了一切的正妻坦然原諒一切,夫君擺出來一副端正公平的模樣,一旁的柔弱姑娘正被慢慢扶起來,一切都那樣好。
唯獨站在對麵的秦禪月看的氣血翻湧。
她活了兩輩子,都沒見過柳煙黛這麼慫的人,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氣的想要抽她兩耳光,卻又舍不得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