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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危闕他們一走,謝長安鬆口氣,短期內他們算是安全了,若是腳程更快些,起碼在抵達北海之極前,應該不會有第二撥追兵了。
威脅解除,她馬上覺得渾身疲憊無力,甚至無法同時維持昭皇劍和留天劍在外麵的靈氣消耗,隻能將其收回去。
剛才祝玄光和濯素的對話沒有避人,謝長安還能分心聽見。
“師尊方才說沒有魔主也無法飛升是何意?”
一麵說著,她自然而然扭頭去看對方。
這一看,心頭不由驚了一下。
祝玄光低頭扶額,看不清表情,身軀微微顫抖,垂下的手抓緊身旁的草,五指插入土壤,都快把草連根拔起了。
像是毒發,又或傷勢發作。
謝長安是知道他傷勢很沉重的,而且這幾十年來必然舊傷加新傷,傷痕累累,否則堂堂劍仙境巔峰的大能修士,怎麼也不可能被困在扶廣山像喪家之犬一樣被圍攻折磨。
所以她想也沒想就起身過去察看。
“你沒事——”
“吧”字還未說出口,謝長安伸手剛拿到對方的脈,對方就抬起頭了。
雙目充血,邪惡殘忍。
這不是祝玄光的眼睛,是魔主的眼睛!
還未等她召出留天劍,脖頸上就多了一隻手!
突如其來的力道將謝長安撞得不由自主連連後退,直到後背撞上樹乾,按在她脖頸上的五指力道大得出奇,指甲陷入皮肉,毫不留情,已經滲出絲絲鮮紅。
謝長安那一身傷勢被這一撞雪上加霜,當即就吐出一口血,那血淋在祝玄光蒼白的手背上,順著指縫黏膩滴落。
對方提前一步壓製住她所有可能的反擊,靈力凝聚的鎖鏈將謝長安雙手牢牢扣住綁在樹上,動彈不得。
“我提醒過你一次了,徒弟。”祝玄光笑起來,笑容裡有種冰冷的嗜血。“可你對著你師尊這張臉,居然還會心軟。”
那笑絕不是以往祝玄光矜持含蓄清冷的笑。
“我還以為你可以充當我下一個寄體,但看來你的表現著實讓人有點失望。人族修士越來越弱了,劍仙境也不過如此。還是說——”
他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指尖勾起她唇角的猩紅,又放到自己嘴邊品嘗。
“你不止是心軟,莫非你對你的師尊暗藏戀慕,想當自己的師娘?”
張狂的笑容忽然凝固,祝玄光的表情變得難以置信。
他緩緩低頭,看著一把穿胸而過的劍插在身上。
鎖鏈應聲而斷,祝玄光發現動彈不得的人變成了他自己,他整個人被掀翻在地,四肢俱被束縛。
“不要用我師尊的臉說這些廢話。”
謝長安露出“好歹是魔主你一天天都在琢磨些什麼”的表情,抽劍反手將對方摁住,兩人姿勢調換過來,變成她居高臨下打量著他。
“師尊體內魔氣未徹底清除,所以你能隨時自由進出,還是林夢牘那邊出了什麼變故?為何你不在林夢牘身上了?”她若有所思,“堂堂魔主,就隻能永遠借彆人的軀殼行事,被我這樣羞辱,你自己不覺得難受嗎?”
“不是我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我。心魔熾盛者,方為魔所趁,不如你自己問問他的心魔是什麼,你以為祝玄光像你想的那麼光明磊落嗎?”
披著祝玄光軀殼的魔主想冷笑,但他的身體不允許,隻能邊咳血邊笑,還得仰視謝長安,氣勢就減了大半。
“我聽說你們人族修士,師徒之間結為道侶的也不在少數,但祝玄光修的卻是無情道,還想以此道飛升,說不定,他正是對你念念不忘才輾轉成魔的呢?”
“七情六欲,愛恨嗔癡,是魔之本性,也是你興風作浪的倚仗。你我素不相識,你摸不透我的底細,看不穿我的軟肋,所以隻能通過這些話來誘惑或激怒我。”
謝長安歎了口氣,一眼看破對方的意圖。
她摸上對方唇角的血,雖然這是她師尊的身軀,但現在暫時被魔主主宰。
雖然麵上露出憐惜歎惋的表情,但她握住劍柄的手卻用力一轉,生生在祝玄光胸前血窟窿裡再轉出個劍花!
魔主:?!
他沒想到謝長安竟能這樣狠,對著自己師尊的軀體也不留半點情,想去抓她的手被謝長安先發製人反手捏住手腕。
“我想,我師尊這具軀殼對你還有些用吧,若你再不肯走,我隻好大義滅親了。雖然有些遺憾罪過,但師尊想必也希望我這樣做的。”
她竟還朝他露出一個淺笑,梨渦微浮,手下又加重力道。
笑得越甜,下手越狠。
魔主在人間周旋已久,見了諸多人心欲望,但好像還沒見過這樣離經叛道不在乎師父死活,卻也不像為了一己私利的徒弟,一時間竟無從發現對方弱點。
謝長安見他沉默不語,以為自己表現還不夠冷血,正要再放些狠話,卻見對方張口嗆咳,忽然一大口血噴出來!
她沒來得及避開,直接被濺得滿頭滿臉,表情凝固一瞬,手也跟著抖了下。
祝玄光於是又吐出一口血。
“……你下手是真狠。”
聽這語氣,謝長安就知道真正的祝玄光又回來了。
“師尊恕罪,非如此不能把魔主趕走。”
她鬆一口氣,把劍抽出來,又扶起人,用靈力為他療傷。<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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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走隻是暫時的,我體內隻要有魔氣殘餘,他就隨時能回來。”祝玄光道,“我與林夢牘都有同樣執著的心魔。”
所以才是他們倆被魔主趁虛而入。
謝長安發現靈力對祝玄光的傷勢效果不大,他的血像止不住,最後還得用最原始的繃帶包紮。
方才被魔主操控身體時,祝玄光是清醒的,如旁觀者一般看見自己徒弟與魔拉鋸,他甚至猶有餘裕欣慰想道徒弟終究是長大了,喜怒不形於色,連魔主都能被威脅嚇退,但下一刻,祝玄光又看見對方怎麼都止不住他的血時,表情如戴不穩的麵具,浮現一絲裂縫。
“我看到你的命數在流失。”謝長安低聲道。
絲絲縷縷,如靈力般往外飄逸。
這是大限將至的預兆。
“不錯,我沒有時間了。”
祝玄光的血終於止住,但他臉色慘白,孱弱的生命力肉眼可見在流逝,幾乎過半重量都倚靠在謝長安身上,才能止住歪倒的身軀。
“一開始我低估了對手,以為怎麼也能掙出一線生機,但後來我發現自己想錯了,隻要我想逆天而行的意念越強,魔的力量也越強,最終反而成就了他。我想,林夢牘應該也是犯了這個錯誤。”
謝長安也沒什麼力氣,她靠著樹,祝玄光則靠著她,師徒倆同是天涯淪落人,淒淒慘慘,狼狽可憐。
“那麼,為何隻有師尊與林夢牘被魔主附身,你們的心魔到底是什麼?”
命不久矣,祝玄光已經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事情要從五十年前說起。”
那會兒正是祝玄光即將飛升之時,他做的事情都是為了渡劫準備,但成功的前輩如此之少,以至於他雖然已是世間修為極致,依舊有些沒底。
“我決定再上一次悲回風山,也許有所發現。”
那是祝玄光頭一回發現魔的蹤跡,刻著他名字的石壁四周散發魔氣,幾乎將他名字染黑。
金光不再,黑氣猶盛。
祝玄光很奇怪。
石壁是上古所留,與上界連通,換而言之即是仙物。
仙物是不可能沾染魔氣的。
但這種現象也為他即將到來的渡劫蒙上一層陰翳,仿佛預示即將到來的失敗,祝玄光不可能接受這種失敗,他決定在悲回風上待一段時日,尋找魔氣的線索。
“你在那裡待了多久?”謝長安問道。
“七天。”
“發現什麼了嗎?”
“頭六天,我踏遍悲回風山,一無所獲。第七天,我在山腳找到上古陣法殘留的痕跡。”
整座悲回風山,就是一個龐大的法陣。
祝玄光循著山下深入地底,發現法陣的陣眼禁錮一個上古大魔,周圍白骨累累,對方告訴他,世間無仙卻有魔。仙是人至臻至善的完美極致,但世間本無那樣的人,即便修士也擁有欲壑難填的追求,所以成仙隻是謊言,但若成魔,卻同樣能壽與天齊,為所欲為。
他讓祝玄光將自己放出來,作為回報,他可以將壽數和力量與祝玄光共享,那樣就等同祝玄光也擁有了如同仙魔的地位。
謝長安知道祝玄光不可能輕信對方,但是……
“但是,我的確有過一瞬間的動搖。”祝玄光歎道。
他原想離開之後再設法驗證大魔這番話的真實性,但是那一瞬間的動搖,卻已經給了對方無孔不入的可趁之機,一縷魔氣就此在道心種下,神不知鬼不覺。
幾個月後,魔氣第一次發作,魔主意欲在祝玄光身上複活,被他察覺,當時他本該回宗門準備渡劫事宜,但祝玄光沒有回去,從此遠走山海,蹤跡全消。
“曾經有一次,我尋到能壓製魔氣的法器,煉製法陣,幾乎能將他重新困住,但關鍵時刻,林夢牘趕到,所有一切,功虧一簣。”
寥寥數語,未儘之言,謝長安已然明白了。
這些年,祝玄光一直在尋找徹底毀去魔氣的辦法,也在尋找神仙蹤跡,印證大魔那些話的真實性。
但他失敗了。
魔主狡猾,這些年蠱惑的也不僅隻有祝玄光一人,而林夢牘顯然動搖更深,更願意與魔共存。
為此,他們不惜以百戰推山會為局,填上許多人命,來滋養魔主。
“難怪……”她輕聲道,“當年掌教師伯飛升前,曾對我說此劫必過不去,若有萬一,他必以身殉道,保全赤霜山。那時我隻當他沒有信心,現在想來,怕是他也或多或少受了魔主的影響,最終選擇在無法控製自己之前兵解。”
祝玄光歎道:“這一切源於我,若我當年不是懷疑神仙存在,也不會發現法陣,將魔氣放出,讓他從此有一線生機。”
謝長安:“如果魔主無法消滅,那事情豈非永遠無法結束?”
“自然是可以結束的。”祝玄光側首看她,溫言道,“你先殺了我,再去殺林夢牘,魔主如今舍不得離開那具力量強大的軀殼,用上我給你的法寶,必能事半功倍。”
謝長安:“你讓我弑師?”
祝玄光:“我想讓你證道。”
謝長安:“這世上如果真的沒有神仙,我們又要證什麼道?”
祝玄光:“求仁得仁,破而後立,不必輕易為他人動搖。謝長安,我正是受了魔主蠱惑,才會到今天這一步,既然我已為你走了一條錯路,你就不要再走這條路了。”
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許是師徒二人久未見麵,從前記憶早已模糊,謝長安聽見對方語氣溫柔而輕鬆,仿佛說的內容無關自己生死。
月光與星光沿著樹縫零零落落灑下,為他的長發描出一層動人的銀邊。
她不記得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坐著,在過去與未來都無法捕捉的當下,兩人站在時光交錯的某一點上,饒是通天徹地的修士也算不清自己的命數。
星光幾乎化為無數絲線綁在她身上,又由她連著祝玄光,縱橫雜亂,無從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