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謹對李承影的決定同樣不解。
她在李家長大,李承影就是她最親近的親人。
但癡傻的少年郎君一朝清醒,竟是要離家遠走,向往外麵。
那還是李承影重傷回來,昏迷好幾天之後,剛蘇醒沒多久的時候。
雖然謝長安說他這傷吃藥沒用,阿謹仍是去找大夫抓了安神養氣的藥回來,日日熬著。
她在郎君麵前還能強顏歡笑,背過身坐在屋外台階下,對著藥爐子就忍不住默默掉淚了,內心深處甚至還有個小小的聲音對她說,如果郎君癡傻一輩子,永遠沒有恢複靈智,就不會離開離家了。
但隨即,更大的聲音又跳出來駁斥她自己:阿謹,你在胡想什麼,郎君這樣難道不好嗎,他簡直像換了個人!懂得許多東西,又認識了許多朋友,再也不用拘於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有什麼不好的呢?一個癡傻兒,哪怕生在李家這樣的門庭,從小到大也得遭遇多少坎坷。你明明知道,怎能因為你自己的私心,就想讓郎君回到從前?
“阿謹,你哭什麼?”
她聽見郎君的聲音,慌忙摸一把眼睛,轉過身來。
“我、我沒哭,是藥熏了眼睛!”
郎君披著外裳,頭發半散著,連唇也是白的,儼然大傷元氣。
阿謹眼睛又紅了:“您是不是又哪裡難受了,要不我去請謝真人過來吧!”
李承影咳嗽兩聲:“無妨,我有數,你哭什麼,因為我要離開嗎?”
阿謹囁嚅,低著頭不說話了。
李承影:“你看。”
他摸出一張白紙,隨手折出八角形,又用指尖蘸了朱砂在上麵畫了幾道阿謹看不懂的符文,八角形旋即在她麵前化為茉莉花,柔嫩的花瓣馥鬱芳香。
但李承影沒有把花遞給她,反是往外一扔。
花至半空,落地變成白虎,咆哮一聲撞向院中花樹,巨響之後,花葉紛紛落下。
阿謹嚇了一大跳,白虎回身看他們,她禁不住往後退。
但這時白虎卻消失了。
一朵茉莉輕飄飄落在草叢上,仿佛方才情景式她的錯覺。
阿謹愣愣看著,她疑心自己出了幻覺,可要是幻覺,那些落下的花葉分明是真的。
李承影問她:“我以前生病時,會這些嗎?”
阿謹搖頭:“是謝真人教的嗎?”
李承影:“她確實有所指點,也給我看了些赤霜山的符籙書籍,但還有許多是我自己病好就會的。你可以看作無人教授,天降神慧。”
他又抽出一張白紙,這回直接變成一把匕首,他將匕首拋出去,力道不大,匕首卻直直往前射出,飛若流光,最後插入前方牆壁,入刃三分。
阿謹不禁上前,用上雙手才吃力將匕首拔出。
拔出來的匕首又在她手裡變回折成長條的白紙,但留在牆壁上的刀痕卻是真的。
李承影:“這是剪紙術與符法結合的道法,我也想知道為何我會這些,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阿謹低下頭,她仍然很難過,可是已經懂了。
“那郎君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但我已經跟父親說了,將賣身契還你,再給你一筆嫁妝,若你還想留在李家幫傭,他們也會繼續關照你。多謝你這麼多年來的照料,但是阿謹,我希望你過得好。”
由於身體的緣故,他說話永遠不會高聲,語調也儘可能放緩。
這番條理清晰的話說出來,阿謹知道,過去那個癡傻的郎君已經徹底消失了。
但她仍禁不住追問:“謝真人答應帶上您了嗎?”
李承影:“是。”
阿謹:“可真人怕是無法照料您的,不若奴也跟著一道出門吧!”
李承影笑歎:“阿謹,你還不明白,不是她照顧我,而是我要跟隨她。”
謝長安的世界玄奇詭譎,他要拖著病軀撐久一點,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阿謹脫口而出:“為何不是朱真人?他也是仙人啊!”
李承影卻忽然沉默了。
當日朱鹮上門,李家眾人看見的都是朱鹮,唯獨他看見了謝長安。
那一身紅衣入眼,眼裡就無法再裝下其他顏色。
對美人念念不忘也好,對她身上的秘密起了好奇探究之心也罷。
他自知命不久矣,行事反倒時常取險,甚至以此為樂。
直到什麼時候?
直到雷劫劈下,那一瞬間,百千刹那,他忽然生起一個有趣的念頭。
若自己死了,她會是什麼反應?
一個像極了自己仇人卻為自己死掉的人,她會遺憾惋惜,還是會感到一絲快意?
那時他的血落在對方身上,痛得神智幾乎喪失。
李承影卻忽然看見對方眼裡自己的倒影,也發現了冰雪下深藏的瓊枝。
看上去那樣冷漠的一個人,卻隻會對他說出“
把你打暈了扔路邊”的威脅。
明明可以餐霞飲露,卻還是會拿起筷子嘗一嘗人間煙火。
沒有被仇人背叛時的謝長安,又會是怎樣的謝長安?
不,肯定不止他發現了,否則她身邊不會圍著那麼多人和妖怪。
桀驁不羈的,目下無塵的,看似胡鬨實則高傲的,全都因為她一個人,一句話,而心甘情願留下來,去做些什麼。
“不會是朱鹮。”
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阿謹。
“從一開始就隻會是謝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