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作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賭博絕不是出於什麼自毀傾向,而是希望自己與他人都好好活著。
感受力強大的人,能從一花一世界中尋得生存的意義。走到外麵呼吸的第一口冷空氣,看到闊彆多年的熟悉街景時候內心的感動,雨滴落地的漣漪,太陽蒸騰的熱氣……正是這些毫不起眼的點滴,彙聚成我們珍貴的日常,愛誕生於此,組成自我的碎片亦誕生於此。
所以雲崢要用刀劍,去守護自己的點滴,與身邊所有人的點滴。
萬山礦區入口處的戰場。
“驛馬動,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西風颯颯之中,領頭的馬幫騎將身披一身亮銀柳葉劄甲,手持丈餘長槊,揚聲呼道。
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名字,這位楊門馬幫的大頭領,隻告訴旁人他姓劉,還驕傲地表示,不是漢人的劉,而是匈奴人的劉。
據他所說,他是匈奴王族的後代。雖然宋朝時自稱慕容鮮卑後代的人都成了笑柄,沒人知道到了明朝還自稱匈奴王室有什麼意義。
劉頭領因此自稱“匈那馬王”,大家都喚他作“馬王”。
“驛馬動,火迫金行,大利西方”這句話,是馬王從黃曆上看到的。
他不僅不懂匈奴語,漢文也學得不是甚好,能夠讀出來,但並不太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但是馬王覺得裡邊有馬,聽起來又很氣派,於是就在戰場上大聲喊出來。
一眾馬幫弟兄聽著也覺得很氣派,於是跟著高呼——
“驛馬動,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雖然其中大部分人難免走音,念錯字什麼的,但如此多的粗壯漢子齊聲大呼,仍然讓大地似乎跟著顫抖。
臨時指揮眾義士的陸嗣心中微凜:
(這些騎士,與其說是茶商護衛兼職的打手,倒不如說是職業馬賊兼職的殺手。這些年來,想來沒少在楊應龍的默許甚至指使下做一些滅絕人倫的勾當。)
(思來卻也不奇怪,遠在銅仁的田家堡不過是楊應龍的邊緣勢力,都開始走向了軍隊化、殺手化。那麼作為楊應龍在暗世界的核心部曲之一,這些馬幫流寇化、野蠻化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隻是不知那唐門是否真如傳言中那麼玄乎?作為大人的軍師,這卻是必須掌握的情報。)
這群馬幫漢子並非沒有馬刀,但他們作戰卻選擇了使用粗長的騎矛。
騎槍衝鋒是騎兵的浪漫,不僅在西方,在東方也是如此。
譬如在這場幻境當中,即使是織田信長這樣的軍事天才,在大明奔走呼嘯的騎隊麵前也難以討到便宜,便是因為倭國的騎兵極少能掌握持槍衝鋒的能力,以虛弱的薙刀作戰,很難成為牆進而前的大明槍騎兵三合之敵。
數個拒馬被長矛直接挑上天,摔得支離破碎。
有健馬踏中蒺藜,或被絆馬索絆倒,跌倒於地。
但絕大部分的楊家騎士,都將麵前的障礙物碾得粉碎,繼續向大陣發起衝鋒。
“弓兵齊射!”
從水柔沁手裡接過指揮權的陸嗣縣令下令道。
在他們接近之前,一輪箭雨就落在了他們頭上,但幾乎都被騎士們身上的精甲與兜鍪擋下。偶有幾支箭射中碩大的馬身,也並不致命,負痛的戰馬依然載著主人繼續發起一往無前的衝鋒。
西南之地缺乏火器,雲崢倉促組建起來的義軍,並沒有大規模實行鳥銃的列裝,遠程部隊仍然是以弓箭為主。
手持長矛的精銳礦丁在藤盾兵的掩護下,築成三道血肉城牆,頂在馬幫的正前方,長矛森森如同鋼鐵森林一般,令人望之膽寒。
但馬王等人殊無怵色,他們口中的此起彼伏的厲嘯頻率逐漸趨同,交織成攝人心魄的氣場。馬槊激蕩,哐啷啷間,便有許多根步槊折斷,槍頭被巨力高高拋起。
水柔沁混在長矛兵陣線中,手持一柄長身細劍,陡然躍起,從一名衝突過前的騎士頓項縫隙裡紮了進去,直接戳穿了脖頸,拉出一道血線,此人傾身墜馬,當即斃命。
然而陣線仍然如同大堤被洪水撞擊一般,猛烈地顫動著。
騎隊中令旗招展,馬王率眾拍轉馬頭,又如潮水般退去。
而後,另一波山呼海嘯般的衝擊即將來臨。
西南之地幾乎沒有合格的騎射手,楊應龍麾下的這些馬幫戰士也並不通騎射之術。
但隻是用最凶悍野蠻的騎槍衝鋒——騎兵最為王道的作戰方式,即能給予義軍以連綿不絕的壓力。
縱然義軍數量遠多於馬幫騎士,長槍、箭矢也有補充,但在騎隊不斷的長驅衝鋒下,士氣和體力仍然在不斷消耗。
敵人的戰術看似單調不講道理,實則非常精微地控製著己方人馬的傷亡,最大程度發揮出騎兵的壓迫力,又減少己方被步兵長矛所傷。
馬王麾下的這群騎士,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往來衝殺,在義軍陣勢中衝出一個個血胡同,隻能由後方待命的生力軍來填補。
居中指揮全軍的陸嗣額頭上開始冷汗涔涔而下。
楊門馬幫的堅韌,與馬匹的耐力,實在超出了他的預期。
己方傷亡慘重,陣線已經開始動搖。
如果被騎隊徹底衝垮陣線,那就是一邊倒的屠殺。
然而如果將馬幫戰士放進礦洞,他不敢賭這些凶名遠播、且了解礦區地形的亡命之徒,會否施展出縝密的戰法,打亂己方的秩序。畢竟,義軍並不是職業的軍隊。
雲參將可能還是太小覷楊家馬幫了,或者高估了訓練時間尚短的義軍的戰力。
正如名帥戚繼光所說——
“開大陣,對大敵。比場中較藝,擒捕小賊,不同堂堂之陣;千百人列隊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後;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亂刀砍來,亂殺還他,隻是一齊擁進,轉手皆難,焉能容得左右動跳?一人回頭,大眾同疑;一人轉移寸步,大眾亦要奪心,焉能容得或進或退?”
義軍中擁有許多草莽高手,但要協同作戰,他們的表現比不上經過正規訓練的戰士,麵對井然有序的楊家馬幫騎士,表現不及預期也不足為奇。
然而這接近兩千人,已經是義軍的骨乾成員所在,如果這裡垮了,那就全完了,失去骨乾的雲崢義軍,也不會被四川巡撫李化龍放在眼裡,不再有招撫價值!
此刻,還有什麼變數,能化解義軍如今麵臨的存亡危機嗎?
雲崢心底始終有一道淡淡的陰雲。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智者千慮,也往往有捕捉不到“遁去的一”的時候。
自己是否算漏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