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肋骨般的枝條散開了,落向的方位相同又不同,每個人都有三四根高懸在頭頂,隻待猛然落下的那一刻。
【可以過敏捷。】
KP說。
[貝蒂(路婉婉)]進行敏捷檢定,12/70,極難成功。
[羅曼]進行敏捷檢定,45/55,成功。
[亞爾培特(望舒)]進行敏捷檢定,46/50,成功。
[邦妮(鬱雙)]進行敏捷檢定,78/75,失敗。
鬱雙:“……”
數據最高的反而會失敗這道坎是過不去了嗎?!
她避之不及地直直望著迎麵甩來的藤蔓,甚至已經做好最壞結果的心理準備,卻有誰在這時猛地推了她一下。向前衝去的萊昂扔出的血清砸了個空,他自己也被攔腰卷起,就這樣到了半空之中。
誰也不知道——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麼做是為了也許有救的妻女,還是出於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悔意。
響徹在他們耳畔的隻有他的慘叫,在真正挨上之前,未曾有人料想得到那護住母體的“肋骨”有著超乎尋常的腐蝕性。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融化了。
的確是在融化。
皮肉像蠟油一樣向下淌,整個人溶得隻剩一副骨架。隨即連本應最堅固的骨頭都成了半液半固的白色。他早在中途就沒有了聲音,但那透出的痛楚仿佛還回蕩在他們的耳畔。
比那更淒絕的是少女的尖利呼喊。
融化的皮肉一滴也沒有漏下,似乎完全被枝條所吸收,最後儘數彙流到了她的體內。
屍體提供的不僅僅隻有養分,還有那支注射進去的血清,免疫血清肆意破壞著她僅存的那部分生理結構,一陣陣翻滾出超乎想象的劇痛。
他們聽不懂她的話語,可那痛苦、恐懼、不解還有掙紮完完全全地從那不明聲波裡浸透到了內心的最深處。
是的,她隻是在自保,在報複那些傷害過她的“研究人員”,至於這過程中是否一葉障目是否禍及他人,誰又在乎呢?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寧寧……”路婉婉喃喃道,“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還完好無傷的隻有她。
不僅是因為那個極難成功,還因為她站在最後方,作為後援幫助隊友留存剩下的那些血清。
敏捷躲過了最淩厲的攻擊,卻依然難逃之後的一係列追擊。
一個人倒下就要有另一個人補上來,羅曼掄圓胳膊試圖儘可能近地將裝有血清的試管擲向母體,後者已經完全了解到那東西對自己的危害,所以結果就是他的腿骨以一種古怪的角度彎折著,想再撐起身都無法。
就連有人替著擋了一下的鬱雙也疼得抱住了自己被折斷的胳膊,連一口完整的氣也喘不上。
“——!——!”
伴隨著少女憤怒又悲哀的哭喊聲的是她無差彆的攻擊,血清的攝入似乎讓她褪去了淺淺一層怪物的外衣,“呃啊啊啊……!”
“……姐……”
路婉婉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那個字眼,可她願意相信那不是幻覺。
她搖晃著站起身來,也許是神色已經出賣了她,迎來的便是三個人緊盯著的注視。
“路婉婉,”羅曼第一次用如此嚴肅的聲音叫了她的真名,“你想做什麼?”
望舒:“喂!”
“住手!”他話還沒說完就咳了一口血,“你瘋了嗎?!”
路婉婉嫣然一笑。
下一秒,她抽出另一管血清的針筒已經緩慢地推進了自己的胳膊。
“因為我很弱嘛。”她說。
“要是能更強一點就好了,要是幫得上更多的忙就好了……以前的我應該會這麼想吧。”
“但是,”路婉婉平靜地說,“現在我覺得,一定也有隻有我才做得到的事。”
“話說回來,其實棄醫從武也不錯。”她忽然道。
如果祝槐在這裡,大概能聽懂這個笑話。
如果祝槐站在這裡,那一定……不對,她現在已經不會這麼想了。她做出的就是自己認為最正確、最力所能及的選擇,不求助於他人,她會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
“不,”望舒咬著牙,他連挪動一下身體都會湧出一汪血跡,頭腦開始因為失血而暈眩,“至少你不能……”
“如果其他人可以犧牲,”路婉婉用他的話反問他,“那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剛才的話是開玩笑,我還是很喜歡當醫生的。”她說,“你們又拿什麼來阻止我?明明都隻有最後一次機會了吧。”
有些事情就算不挑到明麵,字裡行間的感情、無意間流露出的態度總會揭開真相的一角,哪有感覺得不出來的呢。
“我還有兩次啊!”鬱雙咬破嘴唇,勉強壓製住胳膊的劇痛,“婉婉姐,你彆——”
“怎麼偏偏在這節骨眼上想起來了。”
路婉婉失笑,“你就更不行了。”
“離開以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那才是希望。至於這裡……作為一個醫生,作為一個姐姐,”她說,“是我,也隻會是我。”
這是隻有她能做到的事。
“……路婉婉!”
“抱歉啦,大作家,”路婉婉笑道,“名譽權的損失等到來世再算吧。”
她扔掉了針筒,“這些肯定是致死量,現在你們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腳邊滾滿了被抽空的試管,路婉婉已經能感覺到耳鳴和暈眩,連向前邁出一步都變得極為困難,她還是堅定地走了下去。
雖然不知道夠不夠,但這應該是人體能承受的極限了。
她聽到朦朧的呼喊聲,卻無力去辨明那究竟為何,隻是純粹地一步步走著,與此同時嗅到了死亡來臨時的冰冷溫度。
……好想活下去啊。
想和交好的同學一起去逛逛學校門口的夜市,烤香腸和魷魚再不健康也有最焦脆軟嫩的口感。
想和新認識的朋友做一些更輕鬆更自在的事,不是為明明很簡單的活下去而發愁,哪怕隻是聊聊天笑一笑也很好了。
想……帶久病在床的妹妹去看看這個世界,她還有很多未曾見過的景色。
那些枝條茫然地滯留在空中。
人類的軀體掩蓋了流淌在其中的劇毒,它們沒能嗅得出其中的危險,在主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潛意識下停住了攻擊。
就像是感知到熟悉氣息的臨近,少女沒有推阻沒有抗拒,有一些猶疑,有一些期待,靜靜地看著那個身影來到自己麵前。
對方張開手,給了她一個很親切很親切的擁抱。
但一切終止於接觸的那一刻,遠比方才更甚的痛楚席卷而來,可她所有的掙紮全都被困在了樹皮裡,隻有聲音在此時竟然吐出了幾個依稀能辨的字來。
“姐……姐……”
“好……疼啊……”
“……沒關係,”路婉婉同樣疼得想落淚,安慰道,“馬上就好了。”
於是少女真的乖乖窩在了懷裡,她早不是那個縮在床上也隻有一小團的孩子了,樹皮的粗糲擦傷皮膚,好在路婉婉自己已經感覺不到那疼痛了。
她親手帶來死亡,而她甘之如飴。
纏繞在背後的枝條究竟出於自衛還是久彆重逢也因此不再重要,路婉婉忍受著那炙熱的融化感,靜靜收緊了雙臂。
一個人在走馬燈的時候會想起什麼?
其他人的答案並不重要,她想起消毒水的味道,床頭櫃上的兔子燈,還有一角潔白得晃眼的被子。
“都說了我要聽故事了。”
“幼不幼稚啊,該上中學的人還聽什麼兒童睡前故事?”
“不管,就不管,我要聽我要聽我要聽——”
“行吧行吧,你要聽哪個?白雪公主?海的女兒?三隻小豬?”
“不要拿講過幾百遍的來糊弄我好不好?有了,我要聽你編的!”
“……路寧寧我警告你不要得寸進尺。”
“全世界隻有姐姐最好了,我最喜歡姐姐了!”
“你嘴再甜點家裡都用不著買糖了!那、那就兔子家族……?”
“那是什麼?”
“大概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好老土的開頭。”
“愛聽不聽。”
“聽聽聽,講嘛講嘛。”
“很久很久以前的森林裡,兔子小姐答應了兔子先生的追求,他們在所有朋友的見證下完婚,並且那之後也非常相愛,還誕下了一對兔子寶寶。”
“就叫她們……大兔子和小兔子好了,比起大兔子,小兔子的身體很虛弱,總是時不時地在生病,所以隻能羨慕地趴在窗戶上看著其他小動物玩耍。她經常問爸爸媽媽和大兔子,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他們一樣?而他們會回答她——快了,寶貝,快了,等到大象醫生的新療法就可以了。”
“不過呢,在等到之前,兔子夫婦總是頻頻陷入爭吵,最終出於某些理由決定分開。”
“難道不是因為討厭小兔子嗎?”
“我想不是的,疲倦會累積在一起,讓他們漸漸看不清彼此的真麵目,也許拉開一段距離才會讓有些事回歸到原樣。”
“如果回不到呢?”
“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你當生活就是這樣的十字路口好了。”
“那……大兔子會一直愛小兔子嗎?”
“會啊。”
“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還有什麼後來,你該睡了。”
“講啦!”
“先睡覺!下次再給你講完。”
她食言了。
因為臨時的課題而缺席了後來的那次探視,就這樣從寒假推到暑假,再到下一個寒假,每天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在接到那邊打來電話催她來講完那個故事時也不免感到煩躁和麻煩,直到醫院告知她病人的狀況惡化。
明明隻是看著兔子燈而隨口編出來的故事,言辭和劇情都拙劣到可以,連圓都想不出怎麼圓,但她在日複一日的懊悔中又哪裡會不懂呢?
對方想要的不是後半段的故事,而是一句諾言,一段希望,一個夢想。
她還是講完了那個故事。
“後來,大兔子去拜大象醫生為師,終於和對方一起研究出了可以治好小兔子的新療法。”
“在為躺在病床上的小兔子蓋上被子的時候,她講述了自己一路上遇到的那些人、發生的那些事,分享了所有的快樂。”
“她向她許諾,等她再次睜開眼睛醒來,就會像其他人一樣,用自己的雙腳行走在大地上,遇見隻屬於自己的風景。”
意識最後消散之際,她低頭在閉眼安眠的女孩額上落下一吻。
晚安,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