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8年,隋,義寧二年三月初十。
漫天的大火從江都東城一路蔓延,猶如吞吐江山的火龍,洗練著渾濁的天地萬物。伴隨著呐喊之聲,正議大夫、武賁郎將,夥同門直閣、通議大夫聯合造反,叛軍衝入江都宮,一路殺入永巷,直逼隋天子楊廣下榻燕歇的成象殿。
叛軍包圍大殿,卻隱隱聽到殿內傳來微不可聞的吟唱,低沉沙啞的嗓音,包含著隱隱的笑意,不知是哂笑亦或自嘲,應和著“當、當、當……”的清脆節拍,一切仿佛是黑夜之中的幻覺。
“求歸不得去,真成遭個春。鳥聲爭勸酒,梅花笑殺人……”
成象殿中,寂靜無聲。
隋天子楊廣,披發垂肩,斜依軟榻,腳踏三足憑幾,手拎龍咬珠金筷箸,“當、當、當”的敲擊著綠釉聯珠紋茶缶,微微閉目,似是享受,輕啟薄涼雙唇,低沉淺唱:“梅花……笑殺人……”
他唱罷,將龍咬珠的筷箸劈手一扔,隨手端起銅鏡,微微仰頭,鏡中之人容貌俊美,從容帷扆,隨著他微微仰頭動作,更是露出一股子傲慢的天子之威。
修長有力的手指順著自己的脖頸摩挲,輕輕勾勒著喉結,隨即仿佛被甚麼逗笑了一般,輕聲讚歎:“好頭頸,誰當斫之?”
這麼好的頭頸,該猶誰砍下來呢?
***
楊廣沉浸在黑暗之中,叛軍衝入成象殿,隋天子楊廣自儘而死,大隋江山“付之一炬”……
“美姿儀、少聰慧”,十三歲冊封王爵,官拜柱國,統領並州兵馬,親自參與南北統一戰爭,幫助父親楊堅統一江山。楊廣從未想過,如此豐功偉績的自己,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吱呀——
楊廣微微動了一下,黑暗的麻木緩緩退去,猶如退潮的海水,一點點將淹沒在昏暗中的楊廣釋放出來。
薄唇微微開合,凸起的喉結快速滾動了兩下,楊廣突然吐出一口氣來,憋悶的胸口得以解脫,深深的呼吸了兩下。
猛地睜開眼目,四周並非是江都宮的喧囂,也並非是成象殿的雍容,楊廣慢慢轉動著眼眸,一切都十分陌生。
奇怪的床榻、奇怪的案幾、奇形怪狀的陳設,就連楊廣自己的衣著,也變得奇怪起來。
楊廣微微蹙眉,低下頭來打量自己。應該是躺在一張床上,楊廣沒有穿上衣,袒露著胸口,一低頭便看到自己的胸口正中明晃晃一塊傷疤,應該是陳年舊傷,從他的閱曆來看,明顯是箭傷,而且傷口很深,傷疤很重。
楊廣仔細回憶,叛軍衝入成象殿,自己分明是自儘而死,從小征戰也未有在胸口受過如此重傷,這傷口是如何而來。
“嘶……”他這麼思索,胸口箭傷突然劇痛無比,楊廣下意識壓住傷口,如此陳年的舊傷,怎麼會突然疼痛起來?不隻是箭傷疼痛,額角也跟著鈍疼起來,腦海中走馬燈一般,突然浮現出很多亂七八糟的情景,一閃而過,什麼也抓不住,仿佛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但到底忘記了什麼,就連楊廣本人也不知情……
楊廣從床上坐起來,“當——”一聲脆響,直接碰倒了床邊上的啤酒瓶,啤酒瓶裡還裝著半瓶子隔夜的啤酒,滾在地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殘存著泡沫子的啤酒灑了滿地,酒瓶子險些將床頭的落地燈碰翻。
地上滾滿了散發著異味兒的酒瓶子,吃剩下的外賣堆在角落,甚至還有換下來的衣服扔的滿地都是。
落地燈“劈劈啪啪”的閃爍著,忽明忽暗,映照著楊廣陰晴難定的冷酷麵色。
房間裡還傳出嘰嘰喳喳的聲音,雜亂的桌子上,電腦開了一夜,孜孜不倦的播放著令人津津樂道的野史戲說。
失真的聲音從電腦自帶揚聲器裡傳出來:“且說這個暴君楊廣,真是禽獸不如色膽包天!老爹還沒死就惦記上了母妃,甚至連親妹妹都不放過……”
楊廣雖不知那方方正正的東西為何可以發聲,但聽到這裡,一張臉麵沉下來,微微蹙眉,劈手一把抓住劈劈啪啪狂閃的落地燈,“啪——!!!”一聲巨響,直接甩出去。
楊廣十三歲領兵,征戰無數,可並非戲說或者電視劇裡演得,隻會泡在女人堆兒裡的軟飯男。他臂力驚人,一甩落地燈,大臂肌肉猛地隆起,電線發出繃斷的響聲,一人高的落地燈迅猛砸向聒噪的電腦,巨響之後,電腦和落地燈早就同歸於儘,潑灑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呀——!!”
與此同時,浴室傳來女人尖叫的嗓音,一個頭發潮濕的女人從裡麵跑出來,披著浴巾,看到臥室裡一地的殘骸,還有楊廣陰鷙的臉色,嚇得戰戰兢兢。
“客、客人……”女人結巴的問:“還做不做?”
楊廣睜開眼目,突然來到了奇怪又陌生的地方,加之胸口箭傷鈍疼,頭腦和胃中還有宿醉的疼痛,心情自然不好,他身為一朝天子,從不會委屈自己,冷聲陰沉的吐出一個字:“滾。”
女人嚇得來不及擦乾,裹著浴袍趕緊就跑,撞門直接衝了出去,嘴裡碎碎念著:“神經病啊!”
楊廣站起身來,赤著腳踹開一地的酒瓶子,走到“鏡鑒”麵前,映照著自己的臉孔,分明是自己的臉孔,就連身材也一模一樣。
小麥色的健康皮膚,在晨光的照耀下流轉著健康的光澤,一頭長發披肩而下,沒有梳起來,卻不顯得亂糟糟,反而有些慵懶。但長發並不會讓楊廣顯得柔和半分,反而平添了他的銳利與陰霾的氣質。裸露著肌肉流暢的身軀,肩上、身前都是陳年的舊傷,那是上戰場廝殺而來的勳章,伴隨著楊廣一輩子,唯獨胸前的箭傷十分陌生,不容他細想,每每一想,便會覺得頭疼欲裂。
楊廣是做過天子的人,不管後世傳說的隋煬帝有多麼不堪,他的確都是那個參與南北統一、改革官製、征戰四夷、興修水利、開疆擴土的一朝天子。
楊廣站在陌生的環境,很快冷靜下來。
朕,又活過來了……
楊廣低頭看了看,撿起地上的一件襯衫,看著像是衣裳,披在身上穿好。
“彆打了!”
“嗚嗚嗚……媽媽、媽媽彆打了……”
“媽媽我錯了,嗚——彆打……嗚……”
楊廣頭疼宿醉,聽到門外傳來的孩童哭求聲,不由皺了皺眉,不耐煩的走過去,哐啷一聲巨響,粗暴的將房門拉開。
他方才看到女人撞門離去,素小又極其聰慧內明,隻看了一遍,便已經學會了如何開門。
楊廣走出去,一股甜膩的味道撲麵而來,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蹲在樓道的地上,正好就在他家對門。
小男孩一張小巧的包子臉,哭得雙眼通紅,眼淚順著小臉蛋兒源源不斷的滑下來,抽噎的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不停的打嗝兒,嗆得直咳嗽。
小男孩抱頭蹲著,因著是夏日,衣服袖子都短,露出的兩條小胳膊全是淤青和血痕,斑斑駁駁,一條條錯綜複雜,奇怪的是,那小男孩身上除了血痕和傷痕,還掛著甜膩的蛋糕,蹭的滿臉滿身都是,楊廣所聞到的甜膩味道,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