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樓眼中那一絲波瀾,也終於歸於平靜。
猶如鯨吞般,深吸了口氣,刹那間,以雲湖觀為中心,一股無形的旋渦驟然而起,浮遊在君山島、洞庭湖以及天地間的靈氣,則是快速彙聚而來。
自他眉心而入。
在丹府百竅中來回流轉。
……
春去秋來。
一轉眼。
君山島上樹葉紅了六七次,雪倒是下的不多,隻有三四次,洞庭湖一如既往的茫茫無儘,似乎千萬年來皆是如此。
茶園中那十多株道茶,也終於成木。
謹記著主人閉關前留下的囑托,白澤每年清明前後,都會采下芽尖嫩葉,然後交給坐鎮洞庭廟的老九叔,讓他找人炒製。
這些年他派人在湖邊四處尋找,還真找到幾位當年在茶課司做事的老師傅,將他們重新請回了君山島上,專職炒製青城道茶。
幾年下來。
也積攢了好幾罐。
就等著少爺什麼時候出關。
自從當年,親眼見到雨中斬龍那一幕,他哪裡還會不懂,少爺早不是那個提著木劍玩耍的小孩子,已經踏入另一個層次,傳說中的陸地仙人。
畢竟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閉關就是六七年。
六七年裡。
洞庭湖上雖然沒什麼事,但終究敵不過歲月,他兩鬢已經完全白,身子骨相較從前也差了不少。
不過好歹還有口氣吊著,去年老十一還是沒能熬過三九寒冬,魚叔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他回莊子看了幾次,人已經老的不成樣子,但依舊在硬撐著。
老九心裡明白,他那是在續著一口氣,等最後見上少爺一麵。‘
“可千萬熬住啊。”
“這狗日的世道也是,被那幫軍閥霍霍的,長沙城都亂的不成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得打到嶽陽湘西來。”
蹲坐在洞庭廟門檻上。
老九提著旱煙,吧嗒吧嗒的抽著,一張臉上滿是憂愁。
“什麼熬住”
就在他喃喃間,一道平靜中夾雜著風暴的聲音忽然響起。
老九嚇了一跳。
下意識回過頭去。
這才發現,大殿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青袍長衫,雙眸中金光交織,明明相隔著十多步遠,但卻給他一種山雨欲來,天地將傾的壓迫感。
“少……少爺”
老九失聲,又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錯了。
“老九叔,你放才說的千萬熬住,可是……魚叔”
陳玉樓瞬間出現在門檻處,看著身前頭發白的老人,沉聲問道。
那雙眼睛看似平靜。
但卻仿佛有雷霆將起。
迎著那雙眼神,老九心中暗歎,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魚叔年前就不太行了,但一直在強撐著,人都已經你瘦脫了相,莊子裡請了好些國醫替他瞧病,都說他油儘燈枯,已經是神仙難救了,少爺,你如今出關,還是……咦,少爺”
老九低垂著頭,臉上也是難掩痛楚。
當年他們這批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魚叔手把手帶出來,說是兄長,實為師傅。
隻是,說著說著,等他回過身去時,才發現大殿中哪還有陳玉樓的身影,落日斜陽映照過來,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極長。
陳家莊。
與觀雲樓隻隔了條巷子的一間老屋子裡。
斜陽落下山後,光線更為幽暗,床上躺著個老人,看的出來他已經病的極重,一臉死灰之氣,雙眼黯然無光,臉頰瘦的都已經凹陷下去,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忽然間。
放在桌上的油燈,光線忽的一閃。
一道身影從虛空中走出。
老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艱難地扭過頭去,雖然視線已經極其模糊,但他還是一下就看清了來人模樣,畢竟那就是他從小看著長大,早已經烙印在了腦海裡。
“是,少爺麼”
顫顫巍巍的試圖坐起來,但可惜,嘗試了幾次,也未能成功,魚叔不由苦笑一聲,“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
“魚叔……”
看著床上老人,陳玉樓雙眼一下通紅,快步走到床前,將那隻乾瘦如柴的手握住。
才六七年,他竟然已經衰老到了這幅樣子,甚至從那張臉上,已經找不到記憶中那個胸有溝壑、不怒自威的老人半點影子。
“真是少爺。”
“看來老奴沒白等,就是怕這副鬼樣子會嚇到您。”
近在咫尺,魚叔終於看清了他朝思暮想的少爺樣子,這麼多年過去,他一點都沒有變,好似時間在他身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魚叔,您病的很重,彆說話了,我給你調息。”
強忍著眼角噙著的淚光,陳玉樓搖頭道,同時掌心裡,一縷青木靈機浮現,從魚叔手中渡入他乾瘦的身軀內。
但即便如此,也並沒有如想象中那般枯木逢春。
隻是稍稍浸潤了下體內傷勢,便消散一空。
陳玉樓一下明白過來,魚叔一身舊疾暗傷,已經徹底爆發,就如那些國醫所言,油儘燈枯,命如懸絲,已是回天乏術。
甚至要不是那些年,他以天靈地寶為以服下,這一刻會更早來臨,怕是連今日都撐不住。
青木靈氣雖然能療傷愈疾,但卻不能阻斷生死輪回。
何況他的身子骨已經是個篩子,靈氣遊走四肢百脈後便會流散。
“彆忙活了,少爺,我的病自己清楚,拐子也是,讓他彆浪費,非得用寶藥為我續命,都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臨走前還能見到您,哪裡還能不知足”
“就幾句話,讓我說完。”
聞言,陳玉樓的手一下僵住,重重點了點頭。
“少爺,您一輩子未娶,老奴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紅丫頭對您有好感,心都掛在您身上,她是個好姑娘,彆辜負了人家。”
“另外,我是靖州府人,死之後,希望少爺將我屍骨送回老家。”
“隻可惜,隻可惜,見不到少爺娶妻生子的那一日了……”
聽著他絮絮叨叨的說著。
不知什麼時候戛然而止。
整個屋內,一下也隨之變得寂靜無聲,光線似乎都為之停滯,握著魚叔右手的陳玉樓,早已經泣不成聲。
幾日後。
陳家莊內懸掛白幡。
陳玉樓親自帶著骨罐,一路前往靖州府。
湘陰地處辰州府,兩地之間相隔其實並不算遠,但魚叔自從入了陳家後,便再不曾回去過,沒想到,再次返回故鄉,已經是生死兩隔。
……
數月後。
流經滇南的南盤江上。
一艘合子船頭。
陳玉樓盤腿坐在甲板上,聽著對麵那個白族老頭,一邊抽著水煙筒,一邊說著些行船走水的見聞,一張臉上滿是笑意。
“對咯,當初你們不是好些人,怎麼這次就陳先生一個嘞”
巴莫放下水煙筒。
上一次見麵,已經過去了九年多,他比那時候更老了,甚至船都跑不了,隻能交給兩個兒子掌舵,要不是陳玉樓找上門,他都不會出山。
望著身前的男人,巴莫眼神裡滿是驚奇。
他們都老的不成樣子,但陳先生卻是一點沒變,甚至比起那時候還要年輕,更為英風銳氣。
“他們都有事纏身,就一個人來了。”
陳玉樓笑了笑。
之所以找上巴莫,是因為當年說好返程再搭乘他的船,結果遮龍山之行結束後,中途臨時折道去了撫仙湖。
如今再次入滇,又要過南盤江,也就下意識去打聽了下。
或是魚叔離開的關係,他對這些故人,即便隻是相逢於江湖,都有種說不出的念想,如今此舉,其實也是在斬斷過往,以鎮心魔。
時間就如南盤江水,不知覺間,已經數日過去。
陳玉樓也到了撫仙湖邊,不過他並未急著去水府見周蛟,而是去了建水古城,找到當年那家川湘酒樓。
老掌櫃也老了不少,店裡大小事務都交給兒子打理,算是徹底當了個甩手掌櫃,每日下下棋種種,雖然眼神不如以往,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當年說十年後,若是再來,一定掃榻相迎。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等到了。
一時間老掌櫃心裡不禁有些懊惱,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夥計追出城去,讓他帶封家書到嘉陵道,萬一老家還有人在呢
不過,如今再見故人,也不算遺憾。
一老一少,兩人在二樓好好敘了一番舊。
直到酒足飯飽,陳玉樓才漫步離開古城,一路朝著城外撫仙湖而去。
半年前,他在閉關中忽然醒來,就是泥丸宮中周蛟的靈種給他傳訊,希望他到一趟撫仙湖,為它走水化龍護陣。
等到了湖邊。
陳玉樓並未停下,也不曾去找船,而是踏水直往湖心瀛海島的方向而去。
隻可惜,大湖上並無打漁人,否則要是看到這樣一幕,怕是要驚到說不出話,然後直接跪下,口呼仙人降世。
呼啦——
還未到湖心,平靜的大湖上忽然滔天浪起。
隨後一頭大如樓船的蛟龍,浮現在了水麵上,不是周蛟還會是誰
比起當年,它一身妖氣愈發磅礴驚人,就如一座島嶼,所過之處,天穹上黑雲鼓蕩,浪潮更是在身外滾滾而過。
隻是……
相較於他。
看著湖麵上那道淩空憑虛、踏水而行的身影,周蛟內心生出的波瀾更為駭人。
本以為自己煉化了真龍骨。
已經難逢敵手。
沒想到,陳先生更是天人仙姿,它甚至以龍目都無法看透他的修為境界。
舉目望去,隻覺得他仿佛融身於太虛洞天,周身之外,虛空都在隨他而動,明明真是站在那,但它卻有種心神顫栗,神魂皆碎的壓迫感。
蛟身一點點退去,最終化作一道身穿黑袍的中年男人,隻是額頭上兩隻蛟角,以及手臂上的鱗甲卻是清晰可見。
雙手抱拳,男人深深拜了下去。
“周蛟……拜見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