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擺擺手,“無妨,隻要還在咱們銅臭城,怎麼都找得到,我已經派人去請他過來了。”
女子正是銅臭城唐城主的親妹妹,名叫唐錦繡,漫長歲月裡,正是她好似小孩子過家家,在城內打造出一座朝堂、還籌辦了科舉的點校宰相。
城主唐驚奇是一位老金丹鬼物,但是幾乎從未與人廝殺過,這也不奇怪,南方十餘城,蒲禳戰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驚世駭俗的玉璞境鬼物劍修了。其餘城主,除了靠近蘭麝鎮的那位太傅城英靈,都未曾躋身元嬰境界,而且都談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嬰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那座隱蔽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強勢英靈,當年神策國戰死沙場的那位砥柱大將,麾下三位鬼帥之一,更是銅臭城那張破山弓的主人,曾經親自造訪金粉坊,隻是看了一眼擺在鋪子裡邊的那那枝破山箭,非但沒有直接搶走,反而銅臭城想要主動歸還此物,那位金丹鬼帥也沒有收下。
唐錦繡笑道:“等他過來後,就說我是這條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錢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時候那位仙師,可不就得往死裡抬價。”
女鬼掌櫃笑著點頭。
唐錦繡瞥了眼男童女童兩個小鬼物,笑罵道:“倆蠢蛋兒,一邊玩去。”
兩個小家夥趕緊跑出鋪子。
一道修長
身影憑空出現在店鋪內,四周陰氣漣漪陣陣。
唐錦繡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麼來了?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大駕光臨我這金粉坊唉。”
被她稱呼為貞觀的妙齡女鬼已經跪在地上,顫聲道:“拜見城主。”
那位中年人說道:“我來這裡,是告訴你,除了與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彆有其它想法。”
唐錦繡笑道:“不就是一個老頭兒嗎,怎麼,你還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輕俊哥兒,我可沒想法。”
唐驚奇無奈道:“此人不過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諜報無誤,應該是那個讓範雲蘿、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頭的年輕劍仙。我這不剛得到一個消息,那頭攆山犬也死了,是給飛劍穿破頭顱而亡,悄無聲息,都沒露麵。”
唐錦繡舔了舔舌頭。
唐驚奇正色道:“平時玩耍,我都不與你計較,此次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銅臭城的慘事,你如果還敢胡來,可彆怪我將你禁足百年!”
唐錦繡委屈道:“既然是天大事情,哥哥你自己出麵不就成了。”
唐驚奇氣笑道:“我出麵?做什麼?傳出去,是秘密謀劃著剿滅其餘大妖?還是野心勃勃,想要吞並周邊城池?或者我在這鋪子裡邊,坐下來,嗑著瓜子,跟他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既然人家沒打算聲張,隻是來咱們城中買賣,連你都知道隱藏身份,免得對方抬價,我在這裡,如何殺價?對方一顆小暑錢的物件,我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不然咱們銅臭城,是不是屬於不給一位年輕劍仙麵子了?”
唐驚奇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家那個滿臉羞愧的妹妹,“接下來,你就認定一事,買賣而已,既不要畫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討好。可若是對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過畏懼便是,我們銅臭城與青廬鎮簽訂盟約,那些披麻宗修士,決然不會坐視不管。”
唐錦繡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驚奇轉頭看了眼那妙齡女鬼,叮囑道:“記得提醒她,到時候彆犯花癡。咱們銅臭城的點校宰相,還真配不上一位年輕劍仙。”
唐錦繡一跺腳,“哥,有你這麼說自己妹妹的嗎?!”
那位城主英靈卻已經匆匆而來悄悄而返。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故意沒有穿上宮廷裝束的女鬼婦人,領著那個老仙師來到金粉坊街角鋪子。
女鬼貞觀如臨大敵。
唐錦繡早已站在鋪子門口這邊,雙手負後,一手輕輕虛按,示意身後那位真正的掌櫃不用緊張。
那位婦人稟明了情況後。
唐錦繡望向那個頭戴鬥笠、背負行囊的“老頭兒”,笑眯眯道:“老仙師,竟然過女兒坊而不入,躲起來喝酒了,讓我們好找啊。”
唐錦繡然後開始自我介紹,“我呢,是這座金粉坊所有店鋪的大掌櫃,貞觀她眼拙,兜裡又沒幾個錢,所以還是我來與老先生做買賣好了。”
陳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們千萬彆店大欺客,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幾下敲打,就連那嚇唬人的言語,都聽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錦繡心中腹誹不已,臉上卻笑容更濃,“金粉坊的鋪子,年歲最短的,都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塊塊金字招牌,回頭客茫茫多,老仙師隻管放心。”
陳平安入了鋪子,唐錦繡和那女鬼貞觀肩並肩站在櫃台後邊。
找到陳平安的婦人則守住店鋪門口。
陳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櫃台上。
依舊是先取了三成。
琳琅滿目,寶光流溢。
唐錦繡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當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擁簇的金花首飾後,微微心顫,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邊的市井王朝,僅憑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藝,也該值個萬兩白銀,畢竟此物大有淵源,曾是安亭國一位美豔皇後的心愛之物,隻要碾碎了雪花錢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當中,據說便會有奇異景象發生,嗯,我開價一顆小暑錢。”
唐錦繡期間又提起那雙金箸,仔細端詳之後,相互敲擊一番,她豎耳聆聽,然後點頭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書上有據可查,是那鵲山國末代皇帝當年禦賜給名臣宋靖之物,在一場盛宴之上,為了表彰宋靖的為官清廉,特意命仙家供奉打造了這雙筷子,可不是尋常的黃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寶材質,故而敲擊之聲,恍如有人在耳畔輕輕言說‘清廉’、‘剛正’兩語。宋靖此人也無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領軍廝殺,竟然戰功卓著,在沙場上頗有建樹,隻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勢。”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如此,此物不賣了。”
唐錦繡錯愕道:“老仙師這是為何?我願意同樣出價一顆小暑錢的。何況這雙金箸,在彆處,絕對賣不出這種高價了。我既然買東西之餘,在老仙師開價之前,便主動說出曆史淵源,便可知我們金粉坊的誠意,可算真正的以誠待人了。”
“誠意自然是十分誠意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不過這雙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錦繡也就隻好作罷,若是平時,這雙金箸她確實會心動,卻隻會出價五十顆雪花錢,就當是對方給自己省錢了。
最終行囊裡的三成物件,連同那金花頭飾在內,唐錦繡買下了約莫半數,總計九顆小暑錢,算上小暑錢對雪花錢的溢價,也就是九百二三十顆雪花錢。
其中一樣陳平安都沒能瞧出端倪的老舊鎏金香爐,竟然價格最高,唐錦繡也未細說根
腳,隻說她願意支付四顆小暑錢,陳平安便提價一顆,唐錦繡一樣猶猶豫豫答應了,等到她讓身旁女鬼貞觀先收起那小香爐,唐錦繡才驀然大笑,得意不已,陳平安便知道賤賣了,不過無妨,人家掙的是眼力錢。
事實上,連同這隻包裹在內,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價,陳平安的預期,就是撐死了賣出五百顆雪花錢。
若是能賣出個三百顆雪花錢,其實都算是大賺了。
自己這趟包袱齋,本就是鳥雀腿上劈精肉、蚊蠅腹內刳脂油的勾當,不奢望大發橫財,隻靠一個細水流長的積少成多。
唐錦繡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又從貞觀手中拿過小香爐,雙手細細摩挲,真是愛不釋手,抬頭對那位摘了鬥笠的“老先生”微笑道:“這小香爐,來曆可是相當相當不簡單,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隱仙年輕時候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隻是底部篆文,不彰顯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這位大隱仙曾有一部遊記傳世,並不廣泛,我恰好收藏有一本,時常翻閱,爛熟於心,才曉得此物的根腳。香爐雖非法寶,隻是件靈器,可真實價格,該有一顆穀雨錢的,地仙之下,無論是鬼物還是精怪,隻要點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靜氣凝神,進入禪定坐忘之境,十分難得。”
女鬼貞觀有些著急,便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
唐錦繡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繼續顯擺自己的考據學問。
陳平安笑道:“那說明此物與我無緣,卻與坊主有緣。”
唐錦繡將香爐遞給貞觀捧著,說道:“就憑老先生這份灑脫,我便也豪氣一回,再加一顆小暑錢,湊足一顆穀雨錢!”
唐錦繡從腰間荷包撚出一顆穀雨錢,遞給陳平安,“錢貨兩訖。”
陳平安拿過那顆神仙錢,雙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後,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點頭笑道:“買賣雙方,皆大歡喜,難得難得。以後若是又得了些稀罕寶貝,定要來坊主這邊抖摟抖摟。”
唐錦繡指了指那包裹,然後掩嘴笑道:“老仙師難道忘了包裹之內,還有六成物件沒取出?”
陳平安一拍額頭,“這輩子還沒摸到手過幾顆穀雨錢,教坊主看笑話了。我這就慢慢取出其餘物件,坊主隻管細細看。”
唐錦繡笑著不言語,十分善解人意。
她心中則冷笑不已。
演,你繼續演。
至於那位捧著香爐的妙齡女鬼,則覺得大開眼界,這位障眼法易容的年輕劍仙,真是個天生做買賣的。
唐錦繡在陳平安從包裹裡搬東西出來的時候,也沒閒著,開始將那些花錢收入囊中的心愛物件,暫時先放在身後的多寶架上。至於那些沒能買賣成功的物件,則被她先挪到櫃台一旁,動作嫻熟,堆放巧妙,相互間絕無半點磕碰。所以哪怕陳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櫃台上依舊不顯得擁擠。
唐錦繡又陸陸續續挑中了三件,隻不過這次出價才兩顆小暑錢,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一件金錯銘文的矛尖,也都是因為是兩大王朝帝王將相的遺物,才有此價格,不過唐錦繡坦言,那矛尖去彆處售賣,遇上識貨的兵家修士,興許這一樣就能賣出兩顆小暑錢,隻是在這鬼蜮穀,此物先天價格不高,隻能是個裝樣子的擺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價。
陳平安不以為意,依舊選擇賣給金粉坊。
櫃台已經擺不下物件,唐錦繡便讓貞觀放好香爐,再去將老仙師身後那排多寶架上的物件挪走。
這一次唐錦繡揀選了四樣小物件,一隻鳧雁銀碗,一卷繪有牡丹兩本的畫軸,一隻小蟋蟀金籠子,以及一隻小蠻靴……
當唐錦繡放下那卷畫軸、拿起那隻小蠻靴的時候。
陳平安麵色如常,都是錢嘛。
唐錦繡最後花了四顆小暑錢,最珍貴的那幅畫,所繪那兩本牡丹,相互依偎,名為“小黃嬌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國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這幅畫便占了三顆小暑錢,其餘三物,隻是唐錦繡瞧著順眼而已,沾了骸骨灘諸國一些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幾個神仙錢,賣給她銅臭城唐錦繡,算是眼前這位“老先生”找對人了。
至於畫卷也好,先前金花頭飾也罷,以及她和銅臭城最為撿漏的香爐,隻要不是骸骨灘和鬼蜮穀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錯過。
兩次結賬,分彆遞出那幾顆小暑錢。
陳平安開始收拾包裹,自己這趟銅臭城的包袱齋,當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
是一顆穀雨錢,外加六顆小暑錢啊。
包裹裡其餘沒能賣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就真是什麼破爛貨了,離開了鬼蜮穀和骸骨灘,一樣有機會賣出手換來真金白銀的。
陳平安打定主意,回頭原路離開銅臭城,一定要再打賞給那城門校尉鬼物一顆雪花錢,那家夥一定是嘴巴開過光吧,自己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財源廣進?
背好行囊,陳平安重新戴起鬥笠,從袖中取出那隻粉彩瓷罐,放在櫃台上,望向那妙齡女鬼,笑道:“就當是一筆彩頭贈送,聊表心意,祝掌櫃的生意興隆。”
那個名叫貞觀的掌櫃快速瞥了眼唐錦繡,見後者毫無反應,妙齡女鬼這才笑著收下。
陳平安離開金粉坊,從先前城門離開銅臭城,丟了一顆雪花錢給那城門校尉,後者大喜,連連躬身道謝。
陳平安去往青廬鎮。
在那邊找個歇腳的地方,除了休養生息之外,還要畫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畢竟鬼蜮穀內,稱得上安穩二字的地方,蘭麝鎮都
不算,隻有披麻宗竺泉親自坐鎮的青廬鎮而已。
青廬鎮距離銅臭城不遠,隻是山水繞路,陳平安也沒有禦劍,隻是徒步行走,在能夠看到青廬鎮的輪廓後,微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離開鋪子後。
唐錦繡手指輕輕敲擊櫃台,滿臉笑意。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自己不但成功請神,還略有賺頭,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掙錢了。
不過唐錦繡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個難得嚴肅教訓自己的哥哥,會罵自己“畫蛇添足”。
在陳平安走出城門的那一刻,唐驚奇就來到金粉坊的鋪子。
唐錦繡有些視線遊移不定。
唐驚奇笑道:“挺好的,應對得體,竟然還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筆好買賣,難得難得,都知道幫著銅臭城掙錢了。”
唐錦繡如釋重負。
唐錦繡得意洋洋,問道:“哥,你說那家夥曉得我身份不?”
唐驚奇扯了扯嘴角,“一開始未必確定,等到離開鋪子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唐錦繡疑惑道:“是我哪裡露了馬腳?一位金粉坊的坊主,知曉那麼多曆史典故吧,不算破綻吧?我身邊的幾位女官,隨我看過了幾百年的書籍,也都能夠如數家珍的。”
唐驚奇瞥了眼那女鬼貞觀,指了指她。
本就肌膚白皙的妙齡女鬼,立即嚇得臉色愈發慘白無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唐錦繡哎呦一聲,後知後覺道:“那家夥當時送出粉彩小罐,是故意試探貞觀?”
唐驚奇似乎心情不錯,笑道:“你起來吧,又不是多大的過錯,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對於練氣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並不重要,遠遠不如他們心中的猜疑。再者,外鄉的任何一位世間修士,隻要能夠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紀便都不會活到狗身上去的。你們兩個的一言一行,和最終結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這個當城主和哥哥的,對你們沒有理由再多苛求。”
唐驚奇離去之前,對妹妹說道:“記得賞賜給她一顆小暑錢。你啊,對銅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擲千金,若是能夠勻一些給女子,就好了。”
唐錦繡翻了個白眼。
那邊。
陳平安已經摘了麵皮,走入青廬鎮,並不大,甚至還不如那座奈何關集市。
就縱橫交錯的兩條大街而已,估計屋舍建築加在一起,不到百餘棟,並且並無任何豪宅府邸。
路上也行人寥寥,不過茶攤酒樓倒是也有,賣茶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眾的少女婦人,想必是那銅臭城在此謀生的女子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卻又無法成為披麻宗修士的。
青廬鎮倒是有兩家仙家客棧,一南一北,北邊的,價格就貴了,一天一夜就要十顆雪花錢,南邊的,才一顆。
陳平安問了是否因為靈氣懸殊的關係,不曾想北邊客棧那位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實誠,說並無差彆,隻是北邊客棧離著那位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錢的仙師,都願意在這邊紮堆,而且杜仙師常年都居住在這座客棧,所以經常能夠碰著。
於是陳平安就轉頭去了南邊。
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訝異。
能夠走到青廬鎮的修士和純粹武夫,可都一個個財大氣粗,真沒誰兜裡是缺錢的主兒,隻分有錢和更有錢的兩種,天底下最金貴的麵子,豈能因為這一天的九顆雪花錢,就給自己丟在地上撿不起來?
陳平安要了一間屋子後,開始倒騰咫尺物和那隻包裹,換了些新鮮物件,放入包裹中。
打算隔個幾天再去一趟銅臭城金粉坊。
這叫逮住了一頭肥羊,就使勁薅羊毛。
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做完這些,陳平安繼續以一顆顆雪花錢修繕身上那件春草法袍。
約莫一盞茶後,陳平安停下此事。
修補法袍一事,不是砸錢就行,是一門細致活。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依舊無法徹底打破所有關隘的劍氣十八停。
一個時辰後,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養劍葫內的深澗水,開始煉化水氣精華,補充自身水府。
隻是一個多時辰,才一鼓作氣煉化出三滴“泉水”,給水府中三位綠衣童子接在手心。
陳平安的這類粗淺修行,尚且如此耗時,一旦閉關,更是兩耳不聞世間事,所以才有那個說法,山中不知人間寒暑。
當陳平安趁著休憩時分,沉浸心神,陰神化作一粒芥子,巡遊水府,結果就遭了那些小家夥們的幽怨眼神。
大概是說天資平平,就應該更加勤勉修行,笨鳥先飛啊。為何打造出關鍵竅穴的這麼一座大府邸後,這些年莫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簡直就是一天打漁一年曬網了。
陳平安愧疚難當,狼狽離開水府。
那條武夫純粹真氣凝練化成的火龍,在水府門外的一處岔口處,它默默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黯然不語。
它一擺頭甩尾,快速遊曳離去。
早些年,它那頭顱之上,曾經站著一位儒衫仗劍的金色小人。
與它一起巡狩四方,在這座小天地內一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廟堂文武。
陳平安收起念頭,撤了內視之法,回過神後,坐在桌旁,視線低斂,怔怔無言。
講道
理這件事,說服彆人不容易,說服自己也很難。
那麼為什麼還要講理呢。
一碗市井飯,一部拳譜。
值得嗎?
為此付出的代價,即便極其巨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個選擇,真的就對嗎,萬一是錯的?
陳平安不是在糾結於第一個早有答案的問題,以及那個注定暫時不知對錯的問題。
但是陳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自己會想這些。
陳平安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後,離開桌子,身形顛倒,一襲青衫大袖飄搖,閉上眼睛,開始以天地樁倒立行走。
————
銅綠湖上,停有一隻翠綠竹筏,三郎廟少年袁宣依舊在垂釣,這次沒有外人,也就更加閒適隨意,女子武夫扈從,與那位金丹劍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杆魚竿。
少年剛返回這邊沒多久,而且有些失落,那個據說在鬼蜮穀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年輕遊俠,沒來。
袁宣瞥了眼始終沒半點動靜的湖麵,轉頭問道:“樊姐姐,劉爺爺,不是說那人是純粹武夫嗎,為何青廬鎮那邊,人人都說他是一位境界難測的劍修,隻是各自猜測有無躋身金丹境界,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嚇人元嬰劍仙?”
姓樊的女子臉色尷尬,“應該是一位武夫才對的。”
老人要更加見多識廣,笑道:“小樊與青廬鎮修士的猜測,其實都未必是錯了。世間有些怪人,確實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隻不過這類天之驕子,越到後來,就越是後繼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經躋身了遠遊境,或是修道一途,終於躋身了元嬰,這就會有天大的麻煩,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舍,果斷棄了其中一條道路,不然極難真正登頂,隻會自己與自己打架一般,兩條路都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斷頭處。”
袁宣咋舌道:“若真是傳說中隻差山巔境一步的遠遊境武夫,又能夠擁有元嬰修士的術法神通,豈不是要打遍一洲無敵手?”
“無敵手?還差的遠呢。”
老人笑著搖頭道:“尋常的玉璞境神仙,隻要不是劍修,對上這種鳳毛麟角的怪胎,確實要頭疼不已,可換成劍仙,或是仙人境修士,拿捏起來,一樣遊刃有餘。”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掛角,直接跳往彆處的十萬八千裡之外了,笑問道:“劉爺爺,你是劍修,那說說看,為何世間修士的兵器萬萬千,唯獨你們用劍的,這般厲害萬分、還被譽為殺力第一呢?劉爺爺,你可彆隨便糊弄我,我可是曉得的,劍修最吃錢,以及先天劍胚是咱們練氣士裡邊的萬中無一,這兩個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緣由。”
老人哈哈笑道:“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黃曆嘍。”
老人不再說話,抬手指了指頭頂高處。
袁宣瞅了瞅,點點頭,最喜歡刨根問底的三郎廟少年,這次竟是不再詢問什麼,開始安安靜靜釣魚。
可袁宣還是有些心癢,猶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
老人搖搖頭,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處。
袁宣收起兩根手指,隻剩下一根。
老人笑了笑,仍是搖頭。
袁宣終於開始安心釣魚了。
反而是比少年歲數更長的女子武夫,一頭漿糊,迷惑不解,不明白這一老一少在打什麼啞語。
半個時辰後,依舊毫無魚獲。
袁宣拋了一把餌料丟入湖水,水有水脈,看似湖麵平靜,實則底下大有講究,少年可不是隨手亂拋的,他隨口問道:“聽說黑河那邊的老黿,飼養了一對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載的金色蠃魚,劉爺爺,我若是與杜叔叔說一聲,咱們能不能殺過去,與那頭老黿花錢買來啊?”
老人耐心解釋道:“除非是將其打殺了,否則此等靈物,買是注定買不到手的。可是老黿能夠這鬼蜮穀活這麼久,想要成功打殺,極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親自出手,不然往那老龍窟深處一躲,再難尋見了,哪怕你杜叔叔也要無可奈何。”
袁宣哀歎一聲,“打殺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萬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殺孽,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為何能夠殺人不眨眼,還可以不沾因果業障。”
老人笑道:“隻要是能夠成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祇,在這方天地間立得定,站得穩。”
袁宣撓撓頭,苦兮兮道:“劉爺爺,咱仨的魚漂兒,倒是比那門神還要立得定,一個個比一個穩當。”
老人哈哈大笑。
女子也跟著笑出聲。
————
青廬鎮北邊的客棧,杜文思站在門口。
那位出身於銅臭城卻在這邊長大的女子,與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並不陌生,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風範,所以負責客棧大門的女子並不拘謹,見杜文思在門口站了許久,便好奇問道:“杜仙師,是等人嗎?”
杜文思搖頭笑道:“裡邊悶,出來透口氣。”
女子無言以對,很快便想起一件事來,上次杜仙師也是這般,一個人站在門口發呆來著。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極高的年輕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從牌坊樓那邊進入鬼蜮穀,而是直接一劍劈開了天幕,現身之後,結果又掉頭走了,然後又兩次劈開那傳說中堅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後一次,剛好是在青廬鎮不遠處,那位女冠這才收手,落在了青廬鎮上,然後住進了這座客棧,正好是杜仙師待客,後
連竺宗主都來了。
她這幾次擅闖鬼蜮穀,都引來了幾位英靈的前去截殺。
最後一次,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隻不過給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
而且宗主竺泉也隻是象征性示威而已,並未傾力。
一番言語後,竺泉便徑直返回茅屋,任由那位女冠入境,算是過了披麻宗這一關。
那外鄉女冠在客棧隻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依舊是一劍破開天幕,十分蠻橫無理。
不過比來的時候稍稍含蓄一些,先是禦劍去了北邊一座城池上空,這才破開天地禁製逍遙離去。
然後杜仙師就站在門口這邊,也站了很久,自己問他,還是先前的答案,裡邊悶,透口氣。
杜仙師真是那君子,說謊都不會。
後來聽客棧裡邊的神仙客人說,那外鄉遊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來自桐葉洲的女修,在砥礪山那邊與一個名叫劉景龍的修道天才,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便是她這個看門的小散修,都聽說過劉景龍的鼎鼎大名,他與那彆洲女冠,雙方在那座砥礪山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從街上緩緩走來。
看門女修趕緊屏氣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棧,顫聲喊了一聲宗主。
佩刀女子笑著點頭回禮。
然後喊了杜文思,說是一起走走。
杜文思與宗主竺泉並肩而行。
竺泉笑著調侃道:“行啦,那黃庭是說過她南歸之時,會再來一趟青廬鎮,可是她來不來,什麼時候來,是你等在大門口,就能等來的?”
杜文思臉色微紅。
竺泉繼續道:“聽說那個大鬨一場的年輕劍仙,已經進了小鎮住下了?”
杜文思點頭道:“剛從銅臭城那邊回來,就住在咱們南邊的客棧裡。”
竺泉笑道:“這家夥十分有趣的,騎鹿神女首次離開畫卷,是奔著他去的,不知為何,沒成。不知道是誰沒瞧上眼誰,反正最後騎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蘆洲曆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這個小娘們,竟然搶了我的名頭,如果不是在這鬼蜮穀,而是在彆處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與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贏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輸了,無需她放出消息,我自個兒就昭告天下,為她揚名。”
杜文思會心一笑。
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氣了。
竺泉突然說道:“寶鏡山徹底毀了,那一場架打得動靜不小,隻不過我沒臉皮偷看,便沒能知道具體過程,那年輕人,應該如你所說,就是那個名次墊底的楊人屠,看樣子,好像已經得了寶鏡山的機緣。不管怎麼說,既然沒在鬼蜮穀四處惹事,也就由著他得寶而歸了。不過剝落山積霄山那塊地盤,就因為這個進入小鎮的年輕人,加上一個不知來曆的書生,兩人聯手,給他們掀了個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謀劃更高,將所有妖物玩弄於鼓掌之中,到頭來你猜怎麼著?”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無奈道:“你這性子,忒無趣,難怪如今還是條光棍,真不是我說你,再遇上了那個叫黃庭的,喜歡了就開口,人家要走你就跪著磕頭,臉皮算得了什麼,給你騙上手後,到時候床上床下,該怎麼拾掇自己媳婦,還需要彆人教你?我就不信了,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過她,床上你還……算了算了,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過女子的。唉,如此說來,她瞧不上眼你,也是對的,我本來還想要當回牽線搭橋的月老,現在看來,還是免了吧,還是怪你小子不濟事,你說你咋個就還不躋身元嬰境呢,在金丹境烏龜爬爬,好玩啊?真當自己是那頭老黿的親戚啦,那你咋個不去娶了老黿的女兒呢?”
杜文思滿臉漲紅,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惱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窩子了,我這不是著急你的修為嘛,你們平時總說我這個宗主當得懶散,我這剛要上點心,瞅瞅,你又不樂意了,到底要咋個弄嘛。”
杜文思開始伸手揉臉。
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節哀順變,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那黃庭回頭來了咱們青廬鎮,你可彆求我幫你打暈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飯的下作勾當,我雖然是你們這些瓜娃兒的宗主,卻終究不是你們爹娘。不過文思啊,我看你終究是要比那楊麟更順眼些的,你喊我一聲娘親試試看,說不得我這個又宗主又當娘親的,就臨時改變主意了。”
饒是杜文思這般好脾氣的,也開始嘴角抽搐。
竺泉哈哈大笑,半天沒忍住笑聲,好不容易才止住,結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點給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長得一般,以後還怎麼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隻得提醒道:“宗主,咱們能不能說回正事?”
“你的終身大事,咋個就不是正事了?”
竺泉咳嗽一聲,點頭道:“大圓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觀的道人,都離開過那處桃林,至於去往何處,我還是老規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輕宗主,騎鹿神女,以及那個兩次撒網收飛劍的臭王八蛋,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麵,再加上鬼蜮穀中部那幾座大城的蠢蠢欲動,相互勾連,文思,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杜文思搖頭歎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長這些謀劃算計。”
竺泉重重點頭,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個踉蹌,“很好,與宗主我一模一樣,就是看出了一個熱鬨!”
行至街道儘頭,竺泉率先轉身走回那座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