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2 / 2)

劉宗在南苑國京城隱姓埋名,當那河邊鋪子掌櫃的麵容,頭發稀疏,歪瓜裂棗,不笑還好,一笑就像個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輕時候,相貌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先前劉宗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跟陳劍仙是差不多的氣度風采,哪怕陳平安再不計較自己的容貌,也實在懶得附和。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還是要講一個以誠待人。

陳平安說道:“前些年閒來無事,剛好得了兩把品秩不錯的匕首,想起當年在劉老哥家鄉的那場廝殺,演練較多,還算有幾分手熟。除了劉老哥的短刀近身術,其實連同俞真意的袖罡,種夫子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程元山的掄槍,被我胡亂一鍋燉了,全部融入刀法當中,所以今天才敢當著劉老哥這樣用刀宗師的麵,說一句切磋。”

劉宗搓手道:“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沒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讓陳老弟見笑。”

劉宗怕隻怕自己在嫡傳弟子那邊,失了麵子,畢竟拳怕少壯嘛。若是你來我往,雙方切磋個數十招,誰輸誰贏,麵子上都過得去,萬一陳劍仙練刀沒幾天,動手又沒個分寸,一場原本點到即止的問拳耍刀,陳平安年輕氣盛,結果將自己當成那丁嬰對待,劉宗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搖頭道:“隻是與劉老哥請教幾手刀法,其實說什麼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對於切磋一事,確實有些心動。磨刀人劉宗本就是個武癡,而且當年那場架,與陳平安交手過招,沒過癮,平手,算是打了個平手。

之後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從頭到尾欺負,讓劉宗

更憋屈。

親傳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來頭極大,木質刀柄,外裹明黃絲絛,末和護手為銅鍍金花葉紋,分量極沉,刀柄嵌滿紅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質,蒙一層綠鯊魚皮,橫束銅鍍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辦處後配。

這把大泉密庫珍藏兩百年的“名泉”,雖說名字有些銅臭氣,可卻是貨真價實的法寶品秩,曾被劉氏開國皇帝用以親手斬殺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蘊含一部分大泉武運,以及極重的龍氣。無論是對付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仙師,都不會在兵器上吃虧,尤其是拿來壓勝山精-水怪和鬼魅陰物,威勢更大。

姚嶺之勸道:“師父,陳先生畢竟剛到蜃景城,一路禦風遠遊,十分辛苦,你們倆就先彆著急切磋刀法了。”

劉宗點頭稱是,說確實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位磨刀人總算想起了一事,陳平安先前一拳開門的動靜可不小。劉宗掂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既是劍仙又是武夫的陳平安,是不是真劍仙且不去說,估計是最少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最少,最多當然是山巔境,不然總不能是傳說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葉洲,如今才吳殳、葉芸芸兩人而已。如果陳平安的容貌與歲數懸殊不大,按照當年藕花福地來估算,那麼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山巔境,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劉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當年年少便有幾分劍仙風采了,如今還是最少遠遊境的純粹武夫,更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瞅著模樣還挺俊俏,言談舉止,氣定神閒,極有宗師氣度,一身的書卷氣,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氣人……不對,是越看越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後再說。”

劉宗笑嗬嗬道:“隻是陳老弟陪著我聊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會不會跌份兒?要是不耐煩,可彆藏著掖著,記得直說。”

陳平安笑道:“人往高處走,講的是境界,修為,拳腳功夫。水往低處流,說的是人心,念舊,香火情。”

劉宗拍手叫好道:“老話新解,彆開生麵,有意思,有嚼頭,值得喝一壺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說了,水花酒已經沒啦,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劉你煩不煩?真有酒水讓你喝到管飽的時候,每次兩壺酒都沒喝完,喝酒就開始手抖,一碗能給你摔出半碗酒水,還耍刀?耍個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認輸拉倒,反正認輸輸一半。”

在劉宗這邊,她習慣稱呼為小劉,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還喜歡學自家廚子結巴說話,每次見麵都要結結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劉宗悻悻然告辭離去。

如今腳下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著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魚龍混雜,一洲各路下山曆練的仙師,又都喜歡在這邊落腳,方方麵麵都需要他出麵打點關係,就像那次姚仙之這個小王八蛋,與白龍洞結仇,一樣是劉宗出麵擺平的,虧得薛懷和郭白籙兩個武夫好說話,不然就金頂觀供奉蘆鷹那個焉兒壞的老元嬰,加上尤期這幾個譜牒仙師,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就不是讓姚府尹罰俸一年,這麼輕鬆糊弄過去了。

這裡是姚仙之的住處,而且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話要跟陳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辭,京城欽天監那邊,柳柔其實除了等待文聖老爺的回信之外,其實她還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來煉化一條護城河,用來穩固蜃景城的山水陣法。柳柔畢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統水神第一位,在一國禮部山水譜牒上,已經完全不輸五嶽大山君。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轉,曉得了,有些事情確實人多的場合,不太合適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聲言語道:“小夫子,彆的不談,什麼祈雨啥的,分內事,我辦得其實馬虎,反正以前朝廷說啥做啥,以後還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廟那邊求子,真真靈驗,我自個兒都不曉得有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靈得很!小夫子?嗯?”

陳平安無言以對。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還是機智得很,踮起腳跟,咦?小夫子個兒竄得賊快啊,隻得趕緊以腳尖撐地,她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親,繼續說道:“放心,下次去祠廟燒香,小夫子事先與我打聲招呼,我肯定重視起來,彆說顯靈啥的,就是陪著小夫子一起磕頭都不打緊,小夫子你是不曉得,如今祠廟裡邊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個字,美……”

陳平安隻得打斷這位水神娘娘的言語,解釋道:“不是求這個,我是想說一說那枚玉簡記載的道訣。”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問題啦?”

她一跺腳,“他娘的那個大瀆老龍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塊玉簡,害人不淺,後來又該來不來的,給人立起了那塊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來是我好心辦壞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種喜歡推卸責任的,有任何一星半點的後遺症,我都會負起責,要是我砸鍋賣鐵都賠不起,我就先給你打個欠條哈……哈哈,欠條隨便寫,小夫子千萬彆跟文聖老爺說這個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無奈道:“也不是這個事,水神娘娘,不如先聽我慢慢說完?”

她哦了一聲,委屈道:“我這不是心裡慌嘛。你說奇不奇怪,以前沒見著文聖老爺吧,求爺爺告奶奶的,說這輩子見著了一次就心滿意足,等到真見著一次了吧,哪裡夠嘛,又想要瞻仰文聖老爺第二次,當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聖老爺,真是聖人風采,那氣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陽作燈籠似的,蓬蓽生輝得一塌糊塗,我一見麵就給瞅出來了,第一眼,絕對是一眼就知道

是文聖老爺親臨府邸啊,果然文聖老爺這種浩然天下獨一份的聖賢氣象,藏是絕對藏不住半點的,第一次見著左劍仙,我就稍稍差了點眼力勁兒,第二眼才認出來……”

陳平安已經認命,還是等水神娘娘先說完吧。

埋河曾是桐葉洲一條入海大瀆的主乾河道,隻是歲月變遷,大瀆規模縮減得厲害,最終入海大瀆隻剩下埋河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遊府的前身,是一位大瀆龍王的龍宮舊址,那枚將水運凝為實質的玉簡,就是大瀆之主的明證,被埋河水神娘娘應運得到,她再將“萬物可煉”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詳細,批注縝密。

一場大戰過後,如今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數場大雪,估計沒有個三百年的縫補,都未必能夠重歸圓滿。而大泉劉氏立國才兩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夠幫助埋河拓寬河道,同時吸納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澗、江河。

但是陳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於公於私,都不可能將山河國力如此傾向於一條埋河,對姚氏對埋河,都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嶽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場。

水神娘娘終於回過神,小夫子走在身邊沉默半天了,又開始神遊萬裡,以至於竟然忘記說話啦?

陳平安在她停下話頭的時候,終於以心聲說道:“水神娘娘當年連玉簡帶道訣,一並贈予給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現在是,說不定以後更是。說實話,靠著它,我熬過了一段不那麼順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為是啥事呢,小夫子這麼鄭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膽到現在,道謝就彆了啊,見外,生分,咱倆誰跟誰。”

陳平安愈發無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說,可水神娘娘這脾氣,是真沒把那玉簡道訣當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訣的水運玉簡,正反兩麵,道訣內容和旁注文字,總計五千多字,加上火龍真人在龍宮洞天內傳授的那門煉物道訣,兩兩相加,相輔相成,讓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煉物,實則闡述五行之道的運轉至理,極為適宜陳平安,加上道訣對人體經脈的定義,極為玄妙且精準,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從碎金丹,躋身元嬰,再成為山巔武夫,簡直就是為陳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極大裨益。最關鍵,最玄之又玄,還是道訣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第四城,得到玉簡之人,隻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發現其中蘊藏著四條道路,每一條都可以讓人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於誤入歧途,不被心魔輕易亂了道心,心魔當然猶在,不可能就此憑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勢驟減,就像被道法壓勝一般。

這就是道訣上所謂的“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於一處平地高樓起的清涼境地,心魔被排擠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開一座聖人坐鎮的小天地,如果說一位元嬰瓶頸的練氣士,麵對心魔,是以元嬰修為對峙一位玉璞境,

那麼有此道法庇護,有那道門天官當門神,為練氣士看門護道,就等於將一頭原本不可匹敵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嬰境。

陳平安大致說明情況。

柳柔聽得一頭霧水,然後有些難為情,實誠道:“玉簡文字,藏著四條登天道路?這麼多?我怎麼不知道?還以為隻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聖賢,寫了本被後世道學家訓詁無數的著作,結果那位提筆時原本沒想太多的聖賢,自己給那些訓詁書籍整蒙了。

陳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這份禮太重,大到了讓我無以回報的地步。”

柳柔擺擺手,“客氣,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彆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幾分豪氣。”

話是這麼說,水神娘娘走路之時,高高仰起頭,十分豪邁。

陳平安說道:“我有個建議,水神娘娘可以憑借這門道訣,與某座看得順眼的宗字頭仙家,做筆買賣,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雲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將來重續祖師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覺得一個姑娘不嫁兩戶人家,我個人建議可以賣給雲窟福地的薑尚真。”

至於太平山那邊,還要等個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會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勞好了,不過肯定還是碧遊宮的人情,自己隻是她捎話給太平山那位未來山主。

這門道訣心法,適宜每一位地仙,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道心再堅韌,再不為外物所移,一樣都會驚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機會,好似有道門天官護衛,幫忙減少心魔作祟的影響,誰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字頭所夢寐以求,道理很簡單,一座宗門,地仙夠多。

隻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類似陳平安,或者是北俱蘆洲崇玄署那位黑衣書生,修行此訣,事半功倍。

哪怕暫時沒有,宗門也可以專門為一些資質最佳的祖師堂嫡傳,早早開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問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門精心栽培,小心護道,那麼未來百年千年,躋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數量就會遠遠勝過以往。

如果說走這趟大泉京城,是必須要見一麵姚老將軍,要麼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訪碧遊宮,就是陳平安必須要與埋河水神娘娘道一聲謝。

陳平安能夠早早決定,要為落魄山開辟出一座下宗,最終選址桐葉洲。

這枚玉簡,功莫大焉。

宗的名字,不著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長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較犯愁。

至於下宗的首任宗主,會是曹晴朗。

崔東山和裴錢,可能會有一個需要來桐葉洲幫助曹晴朗,曹晴朗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曆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嬰境的劍修崔嵬,當然還有仍是金丹劍修的隋右邊,不出意外,都會從落魄山趕來這邊落腳。如果米大劍仙願意的話,一樣可以來桐葉洲,畢竟下宗離著雲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較近。

不過除了曹晴朗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離開落魄山,還需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對薑尚真說自家落魄山不是什麼一言堂,其實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柳柔使勁搖頭,“賣個錘子,不賣,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雖說那個薑老宗主,確實能算個老英雄,換成其它事,能夠結交一番,我偷著樂還來不及,可是做買賣嘛,就算了,我不喜歡,靠生意招來的朋友,不長久嘛。要做買賣,玉簡道訣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個兒忙去,該掙錢就掙錢,彆耽誤了,也彆怕我多想,信不過誰,都信得過你嘛。事先說好,甭管是一樁還是幾件買賣,與我,與碧遊宮都無關啊,不然以後小夫子就真吃不著水花酒和鱔魚麵了。”

“那我聽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歎了口氣,雙手籠袖,緩緩而行,不再言語。

自己當年遊曆碧遊宮,喝高了,鬥膽坐而論道,說那先後順序,更多還是因為這位水神娘娘本就對先生學問研習多年,最終得以證道金身。

一飲一啄。

早年在碧遊宮的半吊子傳道,最終卻還了陳平安一個“數次躋身上五境”。

因為陳平安曾經通過這枚“一步登仙”的玉簡道訣,在幾乎無法維持一顆道心平常的時候,就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摒棄對白玉京的成見,硬著頭皮修行此法,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先後三次悄悄躋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頭的“偽玉璞”,然後卻又自行打斷那座本就虛幻的一截白玉京長生橋,選擇重返元嬰。

以至於連那龍君都吃不準陳平安到底是偽玉璞真元嬰,還是真玉璞偽仙人。

在龍君沒開口的時候,甲申帳劍仙胚子的離真、流白,都認為年輕隱官至多是元嬰劍修。

等到龍君那次在城頭開口道破天機後,陳平安當即打斷一座虛無縹緲的“白玉京通天長生橋”,從貨真價實的玉璞境,重返元嬰,再次變為偽玉璞。

陳平安當時所求,除了必須借此穩住道心之外,也想讓龍君最後一次出劍,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顛倒,龍君都始終未曾出劍,就算在崔瀺趕到劍氣長城之前,龍君依舊選擇出劍,也會吃不準自己的真實境界。就算吃得準,陳平安終究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了,不敢談什麼勝算,最少與龍君換命的機會更大。

隻不過這些彎來繞去的算計,與龍君不斷的勾心鬥角,終究敵不過老大劍仙的最後一劍。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陳平安的思慮,就毫無意義。到了桐葉洲後,萬瑤宗仙人,韓玉樹在內的那撮幕後高人,其實看得很準,最需要忌憚的陳平安,是一個如何而來的陳平安,而不是當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麼。

當然陳平安如此喪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嬰境,起起落落,也等於有過三次與心魔交手的機會了。而且對於那座注定會拜訪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來,伸出兩根大拇指,小聲問道:“陳平安,你跟咱們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陳平安搖搖頭,“彆開這種玩笑啊。”

柳柔歎了口氣,“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陳平安笑道:“以後我帶媳婦一起拜訪碧遊宮。”

水神娘娘一臉震驚,使勁一跺腳,“啥?!真個有媳婦啦,那我豈不是沒戲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算了算了,還是獨自拜訪埋河好了。

她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還是跟以前一樣,臉皮薄不經逗,瞧把你嚇的。”

陳平安一本正經提醒道:“這種玩笑,開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雙手抱後腦勺,大搖大擺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說道:“陳平安,還能見著麵,就這麼閒聊,不擔心明兒說沒就沒了,真好,真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

————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顏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麼心事。”

劉宗笑著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在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後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最大的損失,是大泉守宮槐的禦馬監掌印李禮的暴斃,使得劉茂等於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的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眾,結果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受了江湖勢力。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讓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

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都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後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後,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她隻要願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

而在劉琮眼中,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隻要他願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據大泉,手掌反複之間。

更何況藩王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後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麵的青衫劍客,等同於陳平安了。

隻不過桃葉之盟之前的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哪怕是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劉宗,和皇親國戚的姚嶺之,直到今天依舊被蒙在鼓裡。

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師父劉宗都不清楚,隻有她知道,甚至連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出現了一襲青衫,男子背劍,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

“姚姑娘,一彆多年,終於見麵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脫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隻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

然後對方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然後他所說的放心,隻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而且姚嶺之沒有將此事,告訴當時還是皇後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為皇帝陛下,姚嶺之就更沒有訴說此事的念頭了。

所以這麼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

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仙,斐然。

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儘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你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萬兩銀子的人,不太願意與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卻又不介意與千兩銀子、甚至隻有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其實印象很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麼。”

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麼,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須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這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鬆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片刻之後。

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辭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遊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隻要找個真正見過文聖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蕩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麵無人色,咬著嘴唇,重重點頭。

————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欽天監後,陳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

借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薑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後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多等幾天年輕山主的歸鄉,沒什麼問題。

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著急長大,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彩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

當然還有那個大髯遊俠,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麼,隻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麼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不過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的,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裡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著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麼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彆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的。”

陳平安笑罵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彆成天這麼臊眉耷眼的,耐心等著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後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當當。”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當真?!”

陳平安笑嗬嗬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於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個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腦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陳平安就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後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著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麼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胡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麼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歎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陳平安則繼續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麵。

雖說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也沒少想。

下宗選址桐葉洲,護住太平山,以及之後的尋訪天闕峰,占據“天權”位,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

按照棋理,這屬於起手星位,棋盤上位高,注重取勢,利於圍空。

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雲草堂示好,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時又讓薑尚真幫忙,使得雙方活命更惜命,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

這些都屬於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適合取地。

星或小目,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棋手最終所求,都是先手之後的入腹爭正麵。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則屬於一記陳平安隨緣而走、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謂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殺機畢露。隻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就一點要求,什麼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自然會找到蘆鷹。隻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找死,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遺址桐葉洲一事上,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隻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

其餘的,交情歸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歸利益,買賣是買賣。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甚至讓交情更好,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當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嶺之,就又會兩說了。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其實後來走過江湖更遠,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櫃喝酒夠多,就越來越後怕幾分。

陳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猶豫片刻,“仙之,劉琮和劉茂,我能見到哪個?”

姚仙之說道:“劉琮見不著,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有我帶路,隨便見。”

陳平安點頭道:“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壺,“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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