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章 不對(2 / 2)

若是籠中雀破碎,同時又無白玉簪子掠空,就讓崔東山什麼都彆管,隻管逃命,爭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儘早與薑尚真彙合。

所以崔東山在天地隔絕之時,就會立即飛劍傳信薑尚真,密信肯定內容不多,大概就是類似一句“速速趕來問劍裴旻”。

到時候陳平安如果還有一戰之力,就可以走出崔東山暫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聯手崔東山和薑尚真。哪怕已經身負重傷,陳平安終究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其實先前這一戰,隻說險象環生的問劍過程,其實還不算是真正的凶險,陳平安隻怕裴旻萬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或者與那仙人韓玉樹是同道中人,裴旻一個不管不顧,直接以飛升境劍修境界,選擇傾力一劍斬殺自己。

裴旻願意先以一截傘柄問劍黃花觀,看似沒有太重的殺心,可在陳平安先前看來,要歸功於學生崔東山的現身,讓裴旻心生忌憚。而崔東山又一語道破對方身份,接連拎出左右、劉十六和白也三人,擺出一副求死架勢,更是一記神仙手。崔東山就是明擺著告訴裴旻,他們先生學生二人,今夜是有備而來。

所以說下棋一事,無論是自己落子天宮寺外,還是明知麵對裴旻,一樣能夠算計人心,這個學生在棋術一道,都是自己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歎了口氣,“知道你還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這個人比較怕麻煩,倒不是擔心你去文廟那邊告狀,而是約定還沒完成,不好隨便離開此地。不妨與你說件事情,我勉強能算是陸台的師父,之一。那孩子身為劍修,卻恐高,其實不是裝的,是因為他年少時,在陸氏藏書樓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寫的劍譜,所謂劍譜,其實就是裡邊藏有四把本命飛劍的四道精粹劍意,那孩子傻乎乎問劍一場,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損了,不然換成一般的劍修,有他那資質,加上陸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嬰劍仙。”

陳平安說道:“明白了。前輩的行蹤,不會流傳開來。”

一個年輕晚輩如此識趣,反而讓裴旻有些於心不忍。

陳平安卻說道:“我知道陸台,就是那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有人想要針對我,而且手段極其巧妙,不會讓我一味吃虧。所以沒關係,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劉材,是等那個幕後人。”

藕花福地鏡心齋的指劍術。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個“陸台的師父之一”,線索逐漸清晰,終於被陳平安提起了一條完整脈絡。

大泉王朝,浣紗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劍術裴旻共同所在的那個王朝,也有一座天宮寺,曾經也有皇後祈雨天宮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宮寺,還曾經留下過一樁典故。

當年在小鎮家鄉,因為一片槐葉飄落的緣故,陳平安選擇遇姚而停。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類似白紙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飛鷹堡,那個施展了障眼法的漢子,的的確確是露過麵的,當時與出門的陳平安擦肩而過,那會兒陳平安隻是覺得有些古怪,卻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時的陳平安,根本想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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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與裴旻一樣,天宮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招呼”,是一種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個年少時贈送糖葫蘆的漢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與陳平安埋好了伏筆,隻看陳平安願不願意,能不能多想幾步,是否漲了記性,確信那匪夷所思的種種萬一,就真是處處是那萬一。

當年與陸台兩人結伴遊曆,陸台曾經開玩笑,因為瞧不起陳平安的那枚養劍葫,陸台親口說過他有一件養劍葫的老祖宗,所以後來聽聞年輕十人,陳平安才會將其與劍修“劉材”聯係起來。

陸抬,劍術裴旻,距離觀道觀入口處並不算遠的桐葉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樣是天宮寺祈雨過後順利稱帝。

都是細細碎碎的零散線索。

就像當年遊學路上,一本江湖演義小說,李槐隻對那些大俠們驚心動魄的打殺場景感興趣,小寶瓶卻更感興趣那些在書上,都沒能說上一句話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飛鳥勸客聲的山山水水。其實兩者皆可,可翻書可以如此隨性,書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陳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一字了。

裴旻沒來由問道:“與你師兄左右學了幾成劍術?”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到一成。”

————

在裴旻劍氣小天地被先生隨便一劍打碎,先生又跟隨裴旻去往彆處後,崔東山先飛劍傳信神篆峰,然後重返禪房院外,翻牆而過,大步向前,走向那個站在門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國公爺。

看來被那道劍光嚇得不輕,呆頭鵝似的杵在門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離著禪房門口還有十餘步,怒道:“你瞅啥?!兒子看爹兩行淚啊?那還不給我哭!”

高適真笑了笑,沒有老裴護著屋門,風雨飄搖,老人已經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個擰腰蹦跳,落在距離禪房隻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對高適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顧自罵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兒子,天經地義!”

然後當白衣少年轉過身,高適真看到那張臉龐,一個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門。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撤去那張高樹毅臉龐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與姓高的,那是賊有緣分。”

高適真沉聲道:“他會有你這樣的學生?有些玩笑,開不得。”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氣不氣?”

言語之間,竟然又變成了一張高樹毅的臉龐。

高適真眯起眼,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攥拳在身後,“覺得好玩,就繼續。”

那個“高樹毅”捶胸頓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紀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樹毅大不孝,果然該死啊。”

高適真冷聲道:“很好玩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一步橫移,走出一個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個“高樹毅”。

大雨滂沱,就那麼砸在年輕人身上,很快變成一隻落湯雞,年輕人沉默無言,神色哀傷,就那麼直愣愣看著高適真。這個年輕人的眼神裡邊,有愧疚,埋怨,懷念,不舍,哀求……

而白衣少年則繼續一步一步橫移,晃晃悠悠,不斷挪步遠離那個年輕人。

心如刀割的高適真低下頭,喃喃道:“懇請仙師收起術法。”

緩緩抬起頭,高適真側過身,這位老態龍鐘的國公爺,不經意間彎腰更多,神色黯然,說道:“仙師進屋坐。”

崔東山卻笑問道:“當真不多看幾眼?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

高適真搖搖頭,率先轉身走向屋內落座。

崔東山就讓那“高樹毅”移步,站在窗口那邊。

進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東山伸長脖子,看了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點點頭,“老高你確實是該來這寺裡,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東山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開始晃蕩椅子不斷“挪步行走”。

相傳裴旻劍術,擲劍入雲,劍光透空,落劍彆洲,可與日月爭輝,令人神往。

高適真說道:“此處是佛門清淨地。”

崔東山笑道:“心定了,哪裡不是佛門清淨地,隻是個心不定,倒還好說,入寺燒香有用,禪房抄經也有用,可若是一個人心壞了,任你在菩薩腳下磕頭不停,靈山依舊遠在天邊不可求。更怕一個人心壞而不自知,祈福消災不靈驗,反而會埋怨菩薩們不幫忙,你說該怨誰才算講理?”

高適真說道:“仙師你想問什麼?到底想要什麼?隻管開口。”

崔東山停下椅子,雙手環胸,兩隻雪白大袖垂下,換了個姿勢,身體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單手托腮,“隻管開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來,就輪到你隻管開口了?大泉申國公府的國公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個,不如屋裡這個,屋裡這個,又不如墳裡躺著的那些。”

高適真開始閉目沉默。

崔東山哈哈大笑起來,“高老哥真生氣啦,犯不著。”

窗外那個年輕人開始伸手拍打窗戶,如敲心扉,不斷在雨聲中念叨著一句心聲,“不要死”。

高適真忍不住老淚縱橫,抬頭癡癡望向窗口。

崔東山一挑眉頭,有點意思,這個老高演技不錯啊,崔東山還是擔心先生那邊的戰況,就沒心情與高適真比拚演技了,歎了口氣,“行了行了,屋裡屋外的,都彆假裝傷感了

,當年高樹毅的屍體是被帶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國公府偷偷摸摸為高樹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後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曉得糊弄我,其實比糊弄鬼還難。”

高適真瞬間眼神冷冽,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信口開河”的白衣少年。

當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時候,可能是肌膚白皙又一身雪白的緣故,一雙眼眸就會顯得格外幽深,“隻是我比較奇怪一件事,為什麼以國公府的底蘊,你竟然一直沒有讓高樹毅以山水神靈之姿,重見天日,沒有將其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當年等到高樹毅的屍體從邊境運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師幫忙聚攏魂魄,可到最後的魂魄殘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會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儲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錯的選擇。”

高適真其實是有話可說的,但是絕對不能講。

因為當年那場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劍仙曾經說過一句話,讓高適真極為忌憚。

“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彆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為防萬一,就根本不敢讓高樹毅的殘餘魂魄,塑金身建祠廟享香火。但是要說讓高樹毅去當那身份隱蔽的淫祠神靈,高適真又不舍得,更怕被那陳平安哪天重遊故地,再循著蛛絲馬跡,又將高樹毅的金身打碎,那就當真等於是“下輩子投胎,再殺一次”了。

崔東山輕輕撚動手指,一臉可憐兮兮望向那個高適真,對方心神轉動如流水,其實卻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遊,翻檢心念如翻書,高適真依舊恍然不覺。

隻是崔東山有些埋怨先生,當年這種壯舉,這等豪言,都不與學生說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東山其實哪怕不動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樣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當先生在身邊,當學生的,就比較憊懶不愛想事情了。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國公府密室裡邊的那盞油燈,我回了蜃景城,幫高老哥添油啊。”

高適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適真頹然落座。

崔東山則站起身,走到屋門口那邊,斜靠屋門,背對高適真,白衣少年雙手籠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虧,又給我逃了命,我肯定讓你陪著高樹毅做伴,每天都相依為命,麵對麵的,魂魄糾纏,分不清誰是兒子誰是爹。這都不算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偶爾你會把高樹毅當那昔年愛妾,高樹毅偶爾把你當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葉洲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兒,不缺這麼一樁醃臢事。”

高適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隻求著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著返回天宮寺。

崔東山笑道:“回了。”

一把籠中雀緩緩收起。

是先生獨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與那裴旻並肩現身,隻不過先生留在了天宮寺山門口,裴旻則直接出現在了禪房外的院子。

崔東山轉過頭,笑容燦爛道:“高老哥,回見啊。”

崔東山走出禪房,一步來到寺廟門外。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笑道:“沒事,傷重,卻沒有傷及大道根本。”

崔東山點點頭,心聲言語道:“薑尚真肯定在趕來的路上了。隻要三人聯手,大可以試試看。”

陳平安搖搖頭,“不至於。先回黃花觀,路上跟你說細節。不過等會兒進入蜃景城的山水陣法,你來出手。”

離去之前,陳平安麵朝天宮寺,低頭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崔東山隻好跟隨先生,有樣學樣,在山門外禮敬佛法一次。

兩人禦風極慢,陳平安詳細說了先前那場裴旻壓境在仙人的問劍過程。

崔東山豎耳聆聽,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見先生不再言語,就小聲問道:“先生當年就覺得這個站在高適真身邊的老管家,不對勁?”

陳平安搖搖頭,“看不出深淺,沒太在意。”

當年陳平安既不是劍修,武道境界也不夠,隻記得有個站在申國公身旁的撐傘老者,氣勢沉穩,所以誤認為是一位大隱隱於朝的武學宗師。

崔東山感歎道:“先生做事,還是喜歡這麼以禮待人。換成我,就我這隨大師姐的小暴脾氣,嗬,早就對那裴老兒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擊,年輕人亂拳打死老師傅,打不死他,也要嚇死他。”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薑尚真,對付一個裴旻,勝算還是極小,三人能夠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們贏了?”

“換命有換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數。”

崔東山點點頭,又搖搖頭,雙臂環胸,哼哼道:“今天是這樣,可至多再過個百年,還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馬,任何兩個聯手,一個隻需要遠遠護陣,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沒處逃,隻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劍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賊啊,我跟他半點不熟嘞,所以你們肯定找錯人嘍。”

陳平安無奈道:“慎言。”

崔東山哦了一聲,轉去撫掌讚歎道:“不管怎麼說,今夜問劍,裴旻願意祭出全部飛劍,足可見這個老東西劍術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絕對是輕易不出手的。雖說殺力最大的,還是裴旻最後那把專門用來斬殺山上劍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數最少。好個深謀遠慮裴老賊!打得一手好算

盤,若是今夜問劍,隻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線天’,就太小氣了,傳出去不好聽,等到將來先生天下無敵了,裴旻就沒臉說自己當年與先生實打實切磋過劍法。如今四劍齊出,以後裴旻跟人吹起牛來,就底氣十足了,指點劍術,能出四劍?那肯定是拚了大半條老命,卯足勁與那陳大劍仙傾力問劍一場啊……”

陳平安愈發神色萎靡,輕聲道:“給你一通胡扯說得犯困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不再打攪先生的休息。

禪房那邊。

高適真踉蹌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顫聲慘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樹毅!”

裴旻看著這個可憐老人,申國公府其實早已挑好了一條江水和一座高山,兩者相鄰。

裴旻沒有掙開高適真的手,隻是感慨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始終忌憚陳平安的那句話,高樹毅當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開辟府邸當了什麼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軍帳,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書院翻舊賬,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適真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什麼陳平安,他就是斐然!”

陳平安是不是斐然,對於你們父子而言,如今還重要嗎?其實半點不重要。已經連個一都守不住了,還想著所求更多。

枉費自己故意由著那個陳平安不撤去小天地,雙方在那邊散步閒聊許久。

裴旻歎了口氣,後退一步,一閃而逝,隻留下一句話,“既然已經上了歲數,就多想一想那幾句老話。仁至義儘,好自為之。”

————

黃花觀,今夜一場大雨下得很嚇人。

劉茂隻是連人帶椅子被那麼一推,就差點當場散架,嘔血不已,搖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內留下了一把飛劍,懸停在空中,劉茂認得陳平安這把劍光幽綠的本命飛劍。

防人心,同時可以護著正屋那邊的姚仙之。

劉茂瞥了眼牆上的那攤血跡,大局已定,陳平安還不至於演戲到這個份上,不然劉茂就要覺得這位劍仙,不是腦子太好,而是太無聊,腦子有坑。

如果說有無一把本命飛劍,是將劍修與練氣士區分開來的一道分水嶺。

那麼一位陸地神仙,能否輕鬆掌觀山河,是對一位地仙資質好壞、術法高低的試金石,而能否施展袖裡乾坤,則是玉璞境修士與中五境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一個比較明顯的區彆所在。那麼除開三教和兵家分彆坐鎮書院、道觀、寺廟和戰場遺址,以及練氣士坐鎮一座仙門祖師堂的山水陣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能否構造出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實決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資卓絕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飛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劉茂作為大泉皇子,對於修行一事,還是知曉一些山上內幕的。

劉茂起身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書架那邊,仔細調整每一本書籍的細微位置,確定都恢複如常了,劉茂心裡邊才好受些。

隻是當他看到書架空白處,劉茂不心疼其它書籍,卻當真心疼那幾本術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劉茂心裡邊有些不得勁,隻不過掃帚和簸箕,都在兩個弟子那間屋內,至於擱放在什麼地方,從未注意過。沒來由想起那個陳平安竟然會留心竹竿晾衣,這麼一對比,劉茂便有些頹然。輸給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對方精心設置的圈套,確實在情理之中。

處心積慮,辛辛苦苦,當個一肚子壞水的人,結果還不如個好人聰明,這種事情就比較無奈了。

劉茂從未如此提不起半點心氣,這種心境,都不是什麼心疲力竭了,哪怕當年被名義上的父皇劉臻,事實上的兄長,過河拆橋,一道矯旨,就將自己趕到了一座荒廢的黃花觀,那會兒的劉茂,都不曾如此灰心喪氣,還會想著兄長坐穩龍椅後,遲早有一天會記得他的有用。後來換了件衣服還沒幾年的兄長,偷偷掏空國庫,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沒有帶走姚近之,按照斐然當年的說法,好像是兄長看似與姚近之天作之合,實則命裡犯衝?那麼到底是誰在當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變得極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劉琮?申國公高適真?

劉茂也不管那把飛劍聽不聽得懂,說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後推開窗戶,喊道:“府尹大人,正屋裡邊有酒,帶幾壺過來,咱們聊聊。”

姚仙之起身來到正屋門口,“陳先生呢?”

劉茂說道:“有事先忙,讓你等他。你要是擔憂自己的處境,覺得陳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攔著。”

姚仙之譏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橋底下擺攤說書,真是浪費了。”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轉身去偏屋翻箱倒櫃,找到了酒水,一手拎著兩酒壺,快步走下台階,來到廂房這邊,進了屋子,瞥了眼牆壁上的血跡,不動聲色,丟了一壺酒給劉茂。

劉茂接過酒壺,微笑道:“既沒有跟我拚命,也不著急喊人進來。府尹大人,

比我想象中還是要沉穩幾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隻是相信陳先生,就你這點腦子,都不夠陳先生一巴掌拍的。”

劉茂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飲酒,隻覺得辛辣,難以下咽,咳嗽兩聲,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書案,笑問道:“府尹衙門裡邊,老油子不好對付,軟釘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隻是喝酒,不答話。

劉茂的腦子不好,也

隻是在陳先生那邊,在落單的自己這兒,姚仙之覺得很好使。

劉茂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酒桌上閒聊,笑嗬嗬道:“剛當府尹那會兒,是不是也曾雄心壯誌,然後起先確實挺順風順水的,結果吃過一次沒頭沒腦的大虧?最後你發現自己確實還不占理?然後衙門上下,一下子就氣氛詭譎起來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說你的廢話,老子隻管喝我的酒。

劉茂自問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這個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個公門修行成了精的家夥,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個府尹大人,你越是不與沙場武將姚仙之拉開距離,你就越不適應沒有刀光劍影、瞧著一團和氣的官場。不過我也知道,這些就隻是讓你此處碰壁,覺得憋屈,真正讓你心裡發慌的,是一些個沙場袍澤的所作所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們不對,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勸,該怎麼開口,該如何收場……”

姚仙之抬起頭,臉色陰沉,怒道:“給老子閉嘴!”

劉茂微笑道:“其實官場上的為人處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憑她的聰明才智,也一定教得會你,隻不過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斷臂,又年齡相仿,所以她才會太忙。這樣一個管著京城巡防事務的府尹大人,雖說辦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會很放心。彆瞪我,姚近之未必是這麼想的,她是靠一種直覺這麼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當年先帝劉臻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爺爺又是怎麼被刺殺的,她一樣不需要自己多想。長久的好運氣,加上始終的好直覺,就是氣運。”

“另外那個姚嶺之,教你還不如不教,跟江湖豪傑相處,她還湊合,到了官場,一樣抓瞎。這個娘們,人是好人,就是傻了點。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個書生意氣的繡花枕頭,聽說有副好皮囊,還是個探花郎?結果跟著李錫齡一起瞎起哄,故意處處針對你,以此邀名,在一乾清流官員當中,好占據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錫齡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錫齡需要的,是個站在姚府尹身邊的自己人,如此一來,在你之後的下任府尹,他隻管可勁兒往外推,雙手加雙腳,隻要這小子能推掉,算我輸。”

“嗯,竟然沒瞪我,看來你也是這麼想的,甭管好人壞人,總之所見略同,咱倆碰一杯,走一個?”

劉茂舉起手中酒壺,麵帶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隻是斜眼這位龍洲道人:“你這家夥要是肚腸沒爛透,當個京城府尹,還真綽綽有餘。”

劉茂扯了扯嘴角,伸出雙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樸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陳先生,是怎麼稱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這從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將,江湖,我是獨占一份的。你彆忘了,我在離京走那趟北晉金璜府之前,是誰耗費足足三年,帶著人走南闖北,在幕後幫助我們大泉王朝,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誌》?”

說到這裡,劉茂自己抬臂高舉酒壺,朝向窗戶那邊,然後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遙敬當年的那個劉茂。

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精通術算,癡迷堪輿,私底下還會與兄長約定,將來一定要讓藩王劉茂為大泉王朝,編撰出一部部流傳千古的鴻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這麼些祖墳冒煙的敞亮話,是要補救什麼?陳先生對你起了殺心?不至於吧,你如今就是個廢物啊。”

劉茂嘖嘖道:“以前還真不知道你是個會聊天的。太多年沒見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個愣頭青。”

眼前這個絡腮胡的邋遢漢子,曾經是一個眼神明亮的少年。

劉茂就這麼沉默起來。

姚仙之突然說道:“來的路上,陳先生問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說那部《大薄》編撰得極好,還說他不相信是劉茂的手筆。”

劉茂笑了起來,仰頭灌了一口酒。

人這輩子,癡心人,怕在酒桌上歡顏痛飲時,一個不小心,就把某個人記起來。

人這輩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個道理想明白。

劉茂說道:“姚仙之,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罷,都是陳平安某本書上,一筆帶過的人物,當書籍越來越厚,我們就越來越無足輕重。”

姚仙之搖搖頭,“你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跟你不一樣,陳先生今天可以為了我爺爺,急匆匆趕來蜃景城,將來哪天等我老了,陳先生那會兒哪怕再忙,還是一樣會趕來找我,陪我喝上最後一頓酒,我在信上說讓陳先生帶什麼仙家酒釀,陳先生肯定就會幫忙帶什麼酒,你怎麼比,你懂什麼?”

劉茂笑著點頭,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這麼一聊,心裡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罵了句娘。

劉茂剛要大笑,結果發現那把劍光一閃,飛劍消失無蹤。

轉過頭去,看到窗戶那邊,倒垂著一張“白布”,還有顆腦袋掛在那邊。

劉茂愣了半天。

陳平安雙手籠袖跨過門檻,“不曾想龍洲道人,還挺會聊天。”

劉茂如釋重負,打了個道門稽首,“貽笑大方了。”

崔東山爬過窗戶,來到屋內,陳平安點點頭,崔東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現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錢、又極其極其燙手的藏書印。

崔東山神采奕奕,盯著那方一路輾轉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飛劍金穗,畫出十數座金色雷池,層層疊疊,最終結為劍陣。這才將這方曾經藏書三百萬的“老書蟲”印章,收入袖裡乾坤,崔東山心聲言語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

,剛好周肥趕來,就讓他陪著師父返鄉。”

陳平安問道:“這麼著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東山點頭道:“很急。不過先生放心,我會儘快趕去落魄山彙合。在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後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師姐他們了,再著急趕路,蜃景城這邊,我還是要幫著先生收拾好殘局再動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輕鬆擺平,無非是這個龍洲道人,水牢劉琮,再加上個沒了裴旻坐鎮的申國公府。”

劉茂原本已經放心許多,不知為何,見到這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後,就又心弦緊繃起來,就像剛剛見到造訪黃花觀的陳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轉頭瞪著劉茂,一手使勁旋轉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個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爺我見過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稱兄道弟的,平輩好哥們!所以你快點喊我老祖宗!”

劉茂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竟然直接帶著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這一場,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後跟上。”

崔東山挺起胸膛,朗聲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黃花觀,崔東山趴在窗戶那邊確定關了大門,豎起耳朵再確定先生走遠了,這才轉過身,又重新轉過身,聽著對麵廂房那邊兩位龍洲道人愛徒的微微鼾聲,輕輕點頭,從袖子裡邊摸出一隻蜘蛛,通體翠綠顏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彈,指甲蓋大小的小蜘蛛去勢如箭矢,趴在對麵窗戶上,迅速結出一張大網,劉茂瞥了一眼,額頭立即滲出汗水,那張蛛網隱約之間,有寸餘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紅裙,彩帶飄搖,一個個身形縹緲掩映雲霧中,婀娜多姿,眼神迷離,最終化作一縷縷青煙,滲透窗戶,去往睡熟二人的夢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龍洲道人的胳膊,微笑道:“這就送你入夢?”

劉茂雖然不清楚一旦入夢,被那春夢蛛的蛛網縈繞一場,具體的下場會如何,依舊一身冷汗,硬著頭皮說道:“仙師隻管問話,劉茂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輕輕一拽,就將劉茂的魂魄從皮囊中拽出。

劉茂以心聲道:“不要牽扯他們,懇請仙師換一種法子。”

崔東山搖搖頭,“相信我,你事後隻會更加後悔的。”

劉茂說道:“最少現在我不會後悔。”

崔東山看著他。

劉茂無奈喊了一聲:“老祖宗。”

崔東山笑罵道:“道長真是機智得可怕啊。”

崔東山一揮袖子,那張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拚湊出原貌,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然後就那麼直愣愣看著劉茂。

崔東山先招手收起了那隻春夢蛛,然後沉默許久,再突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劉茂目瞪口呆。

黃花觀外邊,在回去路上,既然陳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隱藏在黃花觀附近的大泉諜子,借了兩把雨傘。

兩人撐傘並肩而行。

在他們剛好走到姚府大門口的時候,白衣少年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心聲笑道:“先生,我總算見著那個斐然了,許多個細節,劉茂果然自己都記不清楚,真是個騎龍巷左護法的記性。

“然後我去了趟水牢,見了那劉琮,當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邊的廊道裡邊,一邊搔首弄姿轉啊轉,一邊放了串響屁,那個劉琮差點沒把一雙狗眼瞪出來,估摸著以後再見著某個心儀的姑娘,仰慕之心,愛戀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連累人間又少了半個癡情種。”

“當然了,學生不敢耽誤正事,從劉琮那邊得了傳國玉璽,就又偷偷放在了黃花觀某個地方。”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傷口疼痛,也確實頭疼崔東山的作為,問道:“他們倆都沒瘋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怎麼可能,學生是治好了他們的失心瘋才對。等到先生離開姚府,我會再兩頭各跑一趟,好趁熱打鐵。”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個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突然一個身體前傾,彎腰再抬頭,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彆這樣,我是個爺們。”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個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後,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彎來繞去,更能立竿見影,很難學啊。”

崔東山卻搖頭,一本正經道:“學生隻是擅長摧破某事和搗爛人心,先生卻恰恰相反,是學生應該學先生才對,其實更難學。”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使勁晃了晃,“就當你這句話不是溜須拍馬了。”

崔東山笑眯起眼。

姚仙之雖然不知道他們倆在聊什麼,隻是驚訝為何陳先生會有這麼個學生。

難道跟當年那個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頭一樣,都是陳先生路邊撿的?

一想到那個叫裴錢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會有那麼渾身機靈勁兒的小姑娘,話裡話外,言行舉止,全是心眼兒。當年她隻是屁大年紀,就能把狐兒鎮幾個江湖經驗老道的老吏捕快給拐到溝裡去了,事實上,後來一路北遊,姚仙之也沒少吃虧,比如差點就信了陳先生是她爹,隻是因為有些難言之隱,所以雙方關係暫時不便公開。這還不算什麼,比如小黑炭幫忙姚仙之看手相,還說她是個苦命人啊,因為是天生開了天眼的,遭了老大罪嘍,總能瞧見那夜遊神枷鬼魅遊街啊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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