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接劍於十四(2 / 2)

梅龕對於這位得意弟子,那是相當得意的,毫不掩飾自己的器重和欣賞,“兩百歲道齡之際躋身的仙人境,即便是在劍氣長城,都算一等一的天才了。”

謝狗可不慣著誰,“這話說得不對,真要投胎在了戰事不斷的劍氣長城,活得過兩百歲麼你?”

梅龕一時啞然,神色有些尷尬。

小陌這次倒是沒有幫謝狗的措辭如何“潤色”的念頭,謝狗的這句話,本就是公道話。

梅澹蕩想了想,點頭道:“也對。”

道號雷澤的梅澹蕩,仙人境劍修。

關鍵他師父梅龕才是玉璞境,這就意味著他的練劍資質,確實好。

他想要與那已經是十四境的小陌,問劍切磋一場。

這位心高氣傲的蠻荒劍仙,想要確定兩境之差,到底是怎麼個不啻天壤。

他不怕輸,他隻怕來到束手束腳的浩然天下,一顆道心生出懈怠之意。

梅澹蕩眼神炙熱,問道:“小陌先生,我能不能領教一番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大道景象?”

小陌猶豫起來,倒不是瞧不起梅澹蕩的仙人境,隻是怕自己掌握不好出劍的力道。先前返回落魄山拜劍台閉關,本就是為了穩固境界。他跟謝狗還不一樣,遠古歲月裡,也曾傳下數洞道脈。

陸芝在不遠處,覺得有意思,顯擺修道資質,找白景就找錯人了,誇耀膽量,也彆找小陌。

齊廷濟笑著建議道:“你們不如去海麵寬敞處,點到即止,切磋一二。”

小陌覺得可以,便讓梅澹蕩先行趕赴海上,至少離開此地三千裡,自己隨後就到。

齊廷濟眯眼望向遠處,大日灑金,碧海如鏡,依稀可見遠處一粒芥子在那雲水間。

心想劉蛻這家夥倒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齊廷濟以心聲與之遙遙言語,說不必去寶瓶洲找陳平安了,年輕隱官當下就在山中。

一艘流霞舟在海上疾馳而過,驀然折返,調轉船頭,直奔南婆娑洲海岸線,船主是那劉蛻。

這位跌了境的老飛升

、新仙人,白袍玉帶,頭戴一頂碧玉荷花冠,少年容貌,眼神陰鷙,道氣濃厚,鋒芒畢露,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善茬。

天謠鄉的下宗,在流霞洲擁有一座白瓷洞天,有一種礦產天然如瓷如玉,蘊藉靈氣,是個聚寶盆。若非如此,前不久天謠鄉決議修繕碧霄山一事,提也不要提。

這艘流霞舟之上,還有幾位客人,多是劍修,一雙年輕地仙的神仙眷侶,晏後道跟田仙,田仙就是之前在全椒山,與“飛升境”王甲當麵對峙的那位女子金丹劍修。

她的膽識氣魄,真心不小。

就連寧姚都知道田仙的祖師爺,出自芮城龍王堂,姓洪,早年去過劍氣長城,還擁有一座劍仙私宅,跟陸芝關係不錯。

既然當了隱官,寧姚還是翻過避暑行宮一些秘錄檔案的。翻閱重點,當然是那些批注、簽條。

洪翊是芮城龍王堂的上任掌律祖師,已經閉關隱世多年,她同時還開創了繁峙公主廟壁畫一脈,道脈成員都是劍修,女子居多。

田仙就是洪翊的再傳弟子,她跟道侶晏後道,最早是想要擔任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客卿,有此鋪墊,先做些實在事務,將來再開口討要個供奉身份。不曾想,前不久青萍劍宗直接飛劍傳信一封到繁峙公主廟,是宗主崔東山的親筆,在信上直接稱呼他們為供奉。

真是意外之喜。

這次他們跟華清恭、聶翠娥一起遊曆扶搖洲,相互間都是認識多年的熟人,相約一起先去天謠鄉看看那座作為祖山的碧霄山,再一起去南婆娑洲,遊曆桐葉洲。傳聞碧霄山的山腳那處落寶灘,至今猶有十幾件仙家異寶,靜待有緣人。

不知為何,天謠鄉始終沒有挖地三尺,將那些奪天地造化的寶物一網打儘,隻是任由它們在落寶灘時隱時現,偶有修士得寶,天謠鄉也從不阻攔,任由他們帶離碧霄山地界,甚至是護送他們返回仙府道場、某個王朝,所以整座扶搖洲提及天謠鄉曆代祖師,都要豎起大拇指,功德無量,何等高義!

劉蛻跟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是比較投緣的山上好友,他與那天隅洞天向來不太對付。

所以荊蒿的親傳弟子,玉璞境的高耕,才會跑去扶搖洲金璞王朝當護國真人,劉蛻與那洪氏皇帝是打過招呼的。

劉蛻在修行路上,紅顏知己頗多,身邊從來不乏美人。年輕時惹了許多風流債。

隻是當年追求飛升,才收斂了這份心思,專心於找尋證道之路,摒棄了掛礙道心的男女情愛。

隻說田仙的祖師,芮城龍王堂的洪翊,她與金璞王朝洪氏祖先,又有點沾親帶故的淵源。

山上就是這樣,彎來繞去,總能扯上點關係,不是昔年道友晚輩、姻親,便是結怨的仇家。

華清恭,元嬰境劍修。她父母都是半山腰的修士,一雙神仙道侶的子嗣,在山上被譽為仙裔,但是能夠走上修行道路的,尤其是真正成材的,不多。處境類似曆朝曆代的科舉狀元,起步高,最終大道成就,反而有限。像華清恭這樣的,已是異類了。

她在浩然天下西邊三洲,極負盛名。也是如蒲禾一般的劍仙人物,簡單來說就是家世很好,宗門強盛,喜好雲遊,脾氣差,路子野。

先前在全椒山,她也曾托年輕隱官幫忙捎話,好在龍象劍宗當了個記名客卿。隻因為她的家族分支,在南婆娑洲建有堂號,是個二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已經百來年沒出個天才了,生意倒是越做越大。總堂就想請出瓶頸多年的華清恭,讓她住持事務幾十年,看看能否挽回一些頹勢,不要再過百來年,就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山下豪閥,打鐵還需自身硬,一味掏錢請供奉、買客卿撐場麵,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一起站在船頭賞景,劉蛻微笑道:“滿魄道友,好像先前在全椒山,你是見過那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如何?”

聶翠娥不知劉蛻為何有此問,她還是照實說道:“看不真切,隻會想著敬而遠之。”

那位青衫男子,表麵瞧著十分氣態溫和,眼神清澈,但是聶翠娥很清楚,自己猶是霧裡看花。

師尊教誨,山中真正道力深厚、修心養性有成之輩,定然不會讓你覺得乍一看便如何聰明。

劉蛻說道:“這趟出門,滿魄道友故意跟田仙、她們作伴同遊,不是龍象劍宗就是青萍劍宗,荊老兒莫非是想讓你對隱官施展美人計?想法是不錯的,不過我看未必管用啊。”

聶翠娥無奈道:“劉宗主就彆打趣晚輩了。”

劉蛻也就是吃了輩分高的虧,不然以聶翠娥的姿容和資質,他再年輕個八百一千歲的,非要讓道友荊蒿漲個輩分。

三洲有二女,豔色重天下。

說的就是金甲洲擁有那把佩劍“扶搖”的宋聘,和流霞洲青宮山,道號“滿魄”的聶翠娥。

既然她們齊名,當然是誰看誰都不太順眼的。偶爾遇見,各自都是斜眼看過,便再無下文。

對於聶翠娥來說,跟師尊既是道上朋友又是山上盟友的劉蛻,是那種越近距離相處,越覺其危險的山巔人物。

這類人物,他們的眼神,言語,氣態,都充滿了鋒芒。

他們永遠野心勃勃,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告訴旁人一個事實,某某物就該是我的,某某人算得了什麼,我開口說話的時候你們聽著就是了……

所以聶翠娥內心深處,她很想看到劉蛻也有矮人一頭、氣勢銳減的時候。

不過很難見到這一幕就是了。

畢竟師尊也好,扶搖洲後山的楊千古也罷,都是劉蛻平輩。還有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新飛升。劉蛻前不久更是

直接放話,一輩子躲在烏龜坑裡的飛升境,算個屁。要說楊千古,在他的後山,為何境界最高,戰功墊底,真是奇了怪哉……

聽說劉蛻隻對那位於他有救命之恩的齊老劍仙,十分敬佩且感激。

師尊私底下也與她和師弟高耕,評價過劉蛻一句,說劉蛻這位道友,是真正的肉食者。

至於你們,如今輩分低,道力淺,氣力小,隻管敬著他劉蛻就是了,也不必如何怕他。

劉蛻笑眯眯道:“全椒山扶搖洲那邊,重返故鄉的鬼物庾謹,他與宋聘有一段宿緣未曾了清。宋聘年少時能夠讓名劍‘扶搖’認主,自然是有緣法可講的。庾謹這胖子,也是個妙人,早年就曾去碧霄山找過我,想請我出山,說他要做出一洲即一國的壯舉,讓整個扶搖洲都隨他姓,問我要不要一起名垂青史,被後世記住萬萬年。我那會兒還很年輕,差點動心了,被祖師喊去罵了個狗血淋頭。如今在五彩天下開創天魚王朝的丁鼎,便是樣樣學庾謹。庾謹願意輔佐顧璨,在扶搖宗祖師堂找了個放屁股的地兒,未必沒有重續舊緣的小心思。”

華清恭幾個,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山巔內幕。

劉蛻卻沒有說當年皇帝庾謹,與那位女子國師的宋聘前世,其實並無情愛糾葛,而是起了一場凶險萬分的大道之爭。隱約擁有成為一洲道主氣象的宋聘,想要更進一步,篡位登基、自立為帝,被庾謹算計,她因此兵解,但是庾謹代價也不小,就此埋下了之後走上鬼物證道的種子,一座王朝很快就分崩離析。這就是為何由大半洲國運顯化而出的名劍“扶搖”,為何會離開扶搖洲,去了金甲洲尋找宋聘的轉世,選擇自動認主。

大概任何一位在山巔待久了的大修士,都是熟稔一洲曆史真相的掌故大家,可惜他們不寫書。

劉蛻其實心情遠遠沒有表麵這麼輕鬆寫意。

畢竟是要跟那個風頭一時無兩的年輕隱官見麵,何況自己還欠了他們落魄山一份天大人情。

劉蛻駕馭流霞舟去往龍象劍宗祖山,一向隻讓旁人頭疼的扶搖洲昔年老字號飛升境,竟然正在糾結一事,等下見著了陳平安,該如何稱呼對方?

要知道受益於那場“大雨”,劉蛻其實已經重返飛升,隻是一直沒有對外公布而已,反而故意宣稱白瓷洞天閉關,收效甚微……劉蛻就是想要看看扶搖洲到底有哪些狗崽子,見自己跌了境,又看到楊千古走出功德林,就倒向後山那邊。

他重返飛升一事,楊千古是清楚的,不過雙方有一場君子之約。劉蛻也曾想要瞞過荊蒿一段時日,在全椒山那邊還是被一眼看穿了。等到結束落魄山之行,重返扶搖洲,劉蛻就要先對其中一撥頭生反骨的家夥進行秋後算賬,再讓這撥人管好嘴巴,甚至是故意拱火……

劉蛻交朋友的宗旨,再簡單不過,混江湖就得講一講江湖道義,誰敬他他就敬誰更多,誰坑他他就坑誰更多。

驀的一道劍光在海上轟然亮起,刹那間劈斬海麵不知幾百裡,似乎期間被另外一道劍光稍稍阻滯,劍光便偏移路線些許,恰巧從劉蛻所乘坐的這艘流霞舟附近數十裡外海麵一掠而過,雷聲大作,僅是劍氣餘韻,便掀起陣陣驚濤駭浪,彆說是華清恭他們這幾個尚未躋身上五境的地仙劍修,饒是劉蛻這種見識過山巔風景的大修士,都覺震撼人心,隻好駕馭流霞舟拔高百丈,瞥見那道一閃而逝的劍光,依舊在海上和水中留下一道森森劍意的琉璃鏡麵,經久不散。

大概是問劍雙方,也察覺到了那艘訪客流霞舟的存在。

起始於龍象劍宗祖山的第二道劍光,便有意更換軌跡,璀璨劍氣,切割天地,如一條粗如峰頭的雷電長索炸開,在空中肆意轉折變向,獨自在海上領劍的那位劍修,道力已然不弱,仍是被迫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巨劍,化出五彩顏色,與那道神出鬼沒的金色劍氣纏鬥片刻,劍刃與劍光相激,無數劍氣迸濺開來,方圓千裡之內,如同降落陣陣火雨,法相最終仍是被那條劍光給攪爛了喉嚨,劍仙法相轟然崩塌,岸上遞劍者心念微動,劍光凝為一把實物長劍,指向海上接劍之人的額頭處。

流霞舟上,劉蛻略好幾分,快速掂量了一番問劍雙方的境界修為,海上接劍的那位,自己在巔峰之時,還是有幾分贏麵的,可若說勝而殺之,不敢奢望,不作此想。至於在岸上隨手遞劍的……惹他作甚?

其餘人等,皆是心神搖曳不定,或多或少已經被那股磅礴劍意牽引,即便各自施展手段,用以穩住道心,聶翠娥和華清恭他們幾位仍然覺得驚駭萬分,不約而同生出一個想法,觀劍如見道。

梅澹蕩受益匪淺,毫不猶豫,果斷認輸。

這才禦劍返回龍象劍宗。

那艘流霞舟隨之靠岸。

劉蛻帶著一行人飄然落在山腳,過了牌坊,再禦劍往觀景台那邊。不等劉蛻開口,齊廷濟就以心聲提醒道:“你跌過境,剛剛重返飛升,境界未穩,道力弱了,估計此外與你當時身在碧霄山中,也有些關係,所以聽不見一篇昭告山巔、數座天下的‘詔書’,他,跟鄭居中,吳霜降,前不久共斬了那位兵家初祖,遞劍的收官之人,正是他。”

“之後那條合道的高遠劍光,不過是陳平安故意為之的一層障眼法。騙的,就是你們這一撮境界高、又不夠高的山巔修士。”

劉蛻聞言道心大震。

陳平安與鄭居中、吳霜降合力宰了那個姓薑的?!豈不是萬年之後,人間二次共斬兵家初祖?!

聶翠娥也認出了那位背劍女子,寧姚!還有她身邊的陸芝!

華清恭這撥劍修的關注點,稍有不同,他們的注意力,除了齊老劍仙,當下自然更多還是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劍修身上。

聶翠娥要多些心思,她眼角餘光瞥見天謠鄉劉蛻,在此時此地,哪有半點氣勢可言。

之後劉蛻他們就看到陽光裡,陳平安率先從龍象劍宗的祖師堂走出,他身後跟著一撥身份不明的年輕人。

就像溫和的男人帶出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炙熱的陽光,雄偉的建築,淩厲的年輕劍修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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