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陽和野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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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鬥指丙為芒種。

地上澤草所生,種之芒種。

太陽從海上躍出,像一顆永恒不朽的金丹。

當他們走在一起,就像一座名為“劍仙”的道場。

去往皇宮千步廊的那條路線上,都是人,附近的大街小巷,牆頭,高樓,屋頂,甚至是樹上,一切適合登高望遠處,都是人頭攢動的場景。還有很多人站在搬到門外邊的椅子凳子上,桌上,孩子們坐在長輩的肩膀上……他們都想看一看,到底是誰,能夠從崔瀺手上接過那方國師印,坐上禦書房小朝會的那條椅子,他們既好奇又憧憬且擔憂,這個人,不管是年輕氣盛的,還是老成持重的,他到底能不能夠為大驪王朝帶來更大的強盛,能否讓大驪邊軍的馬蹄響徹蠻荒天下?他會不會當了國師,就要對崔瀺時期的既定國策,全部推倒重來?他敢不敢親臨戰場,去見一見那些強悍暴虐的蠻荒妖族?他的名字,蠻荒天下會不會感到完全陌生?

照理說,京城的幾座城頭之上,是最宜“賞景”的,居高臨下,一覽無餘。想要通過關係門路,去那視野開闊的城頭占個位置,得個近水樓台,想都彆想,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今天能夠登上城頭的人物,不看官職,不看家世,隻看戰功。禮部和兵部為此共同列了一份單子,都是皇帝陛下過目、欽點的,他們幾乎都是老人,身經百戰的大驪邊軍老卒。

除此之外,今天在城頭巡視的披甲銳士,也清一色換成了各種供奉、隨軍修士。朝廷為了籌備今天的慶典,京城諸部司,大大小小所有的衙門,已經忙碌了數個月之久,今天之前,官員們私底下不是沒有牢騷,畢竟慶典一天沒有確切的日期,他們就要一天緊繃著心弦,各自轄境內不可以出現任何的紕漏,一來察計考評在即,再者官場裡邊誰都心知肚明,隻有這件大事上的任何小事,都有可能直達天聽,被皇帝陛下獲悉,甚至是專門下達一道諭旨,而事實正是如此,之前京畿地界的縣城,都還不是京城之內,兩個江湖門派之間的聚眾鬥毆,據說當夜就有一道手詔從禦書房送到了縣令的官廳。

偏偏在皇城的城頭之上,臨時出現了一撥名單之外的登高人物,不過朝廷沒有任何阻攔,隻因為他們是新任國師的自己人。

自家寶瓶洲,道號靈椿的落魄山掌律長命,她身材高大卻勻稱,彆有韻味,當她在城頭站定,宛如一尊祠廟裡走出的神女塑像。

桐葉洲,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白衣若雲。

南婆娑洲,龍象劍宗的酡顏夫人,頭戴珠釵,身穿錦衣,尤物動人。

還有扶搖洲天謠鄉劉蛻這個外人,少年容貌的老飛升,眉眼陰鷙,氣勢淩厲。

崔東山笑問道:“齊廷濟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

齊廷濟已經卸任龍象劍宗的宗主,再加上這位老劍仙的一貫脾氣,確實不太會做這種甘當綠葉的活計。其實齊廷濟跟劉蛻都是差不多的性格,講究一個天無二日。

劉蛻隨口說道:“齊道友不還保留了個客卿身份,他出現在隊伍裡,不值得大驚小怪吧。”

北遊途中,齊廷濟跟他提醒過一件事,以後跟落魄山結盟了,一定要注意崔東山這個人,要小心。劉蛻本以為崔東山會在慶典中露麵,沒想到白衣少年竟然留在這邊陪他們一起看熱鬨。

崔東山笑嗬嗬道:“客觀如大地山峰,主觀如浮雲流水,天差地彆呐。”

劉蛻知道糊弄不了崔東山,猶豫了一下,說道:“齊廷濟心裡一直將齊狩配不上寧姚視作生平幾大遺憾之一,但是看到寧姚與陳平安結為道侶,齊廷濟又覺得理當如此。”

酡顏夫人讚歎不已,話這樣說,說得這麼好,差不多也到頭了?齊廷濟貶低自家子孫,誇寧姚,抬陳平安……劉蛻真正要捧的人,不還是齊老劍仙的看人眼光和胸襟氣度?

崔東山點頭道:“看來齊老劍仙找了個真正能談心的好朋友。”

劉蛻會心一笑。

今天這場閒聊,其實崔東山的開場白,直呼其名“齊廷濟”,就是在定調子。

崔東山說道:“如果可以,劉道友幫忙盯著點,保不齊就有幾個準備在今天搗亂的,做不成什麼,惡心一下大驪王朝還是可以的。”

劉蛻眉毛一挑,“還有這種不知死活的?真當大驪是吃素的,不怕被滅國,砸神主,破山伐廟?”

崔東山笑道:“熱血翻湧,意氣用事,可以不計生死。真要計較後果,就不是意氣用事了嘛。”

劉蛻的行事作風一下子就顯露出來,說道:“給我塊方便通行的牌子,我要到處轉轉。”

隻要你跟我劉蛻做了朋友,那我給出的好處,該給的麵子,就一定會超出你的預期,隻多不少。

酡顏夫人一愣,劉蛻這廝,真夠絕的。好歹是位宗主,老飛升,貴為一洲道主的山巔人物,主動幫人下場打雜?酡顏夫人自認學不來。老話說人豪邁,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劉蛻算不算是舍得一張臉,能把落地的話扶上馬?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塊有些年月的老舊無事牌,劉蛻接過木牌,離開城頭之前,好奇問道:“你既然也是劍修,為何不在隊伍當中?”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道:“不差我一個啊。當局者,旁觀者與有榮焉。聖賢豪傑負責編寫史書,我就負責訓詁注解。”

掌律長命打趣道:“我們崔宗主就是書上經常見到的‘等’字裡邊的某個人。”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撫掌大笑,“妙哉,足矣。”

街上人海中,一個青壯男子麵紅耳赤,十分快意,急哄哄道:“果然是他!”

他一肘撞在身邊朋友身上,得意洋洋,興高采烈道:“我就說嘛。還用猜?除了他,還能是誰。雲起兄,非要跟我爭,犟,怎麼不犟了?”

他朋友無奈道:“願賭服輸,請你喝頓好的。”

不曾想他笑道:“我請你。”

滿身書卷氣的青年疑惑道:“為何?”

“今年會試殿試,我必然連捷高中。雲起兄,你就不好說了。以後我就要跟陳平安同朝為官了,哈。這頓酒,我請,必須我請!”

大驪朝野上下,當然都猜測陳平安是最有可能補缺國師之位的人,但人們難免還是會有些懷疑,比如他已經是在那山巔追求長生證道的劍仙了,當真願意出山?再者他已經在桐葉洲創建下宗,當真眼光不是移去了中土文廟,例如有朝一日,謀求個副教主當當?又比如傳言他跟坐鎮陪都洛京的藩王宋睦從小就是鄰居,不止是同鄉同年,還是同一文脈的師叔師侄,那他跟皇帝陛下的關係,豈不是十分微妙?

一旁鶯鶯燕燕,她們正在竊竊私語,一雙雙秋水長眸,同樣是官宦子弟,男人們暢談功名,她們看風神。

“陳劍仙確實很年輕啊。”

“你們發現沒有,落魄山的女子劍仙很多啊。”

“好像不比米劍仙差呢。”

一聽就是早早曉得米裕的。

“他如此英俊,難怪少年時候走江湖,就能有那麼多的紅顏知己。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

一聽就是看過那本山水遊記的。

男人們也無可奈何,漸漸天光清明的大白天,瞧得真切,唯獨容貌,她們怎麼誇得出口。

京城有座曆史悠久的花神廟,有芒種送花神的習俗,春儘夏來,就當是為那些替人間帶來姹紫嫣紅的花神們踐行。大驪王朝民風尚武,曆來不過分講究什麼男女大防,官宦仕女和百姓人家的年輕女子,這天都會簪花,裹纏彩線,精心梳妝一番,再結伴去參加廟會。偶有些之乎者也了一輩子的老古董,也破例主動讓她們出門去看看吧。

花神廟剛好在與那條南北向的禦道交彙的一條街上,看客擁擠在此,湊巧能夠看見那些劍仙們的身影和麵容。

大驪京城是一個消息極其靈通的地方。不說達官顯貴,便是這裡的老百姓,近些年對陳平安和落魄山並不陌生,處州本身就是大驪王朝的本土老州,不是那種大驪鐵騎南下一役並入大驪的新州。何況處州還是當初那座驪珠洞天的破碎墜地之所,所以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他既是大驪本土人氏,而且他的崛起,充滿了匪夷所思的傳奇色彩,隻說一位出身貧寒的窯工學徒,陋巷裡的一雙草鞋,是怎麼走到神仙紮堆的山巔,如何走過倒懸山,去到劍氣長城,入主避暑行宮?隻是這麼一個問題,就讓人霧裡看花,打破腦袋都想不出個所以然。

無所謂了,不管緣由如何。

唯我大驪,兼有鐵騎,繡虎,隱官!

對落魄山和陳平安熟悉,就自然而然會對劍氣長城有好奇心,想要探究。對劍氣長城熟悉,就會曉得劍氣長城的一些風土人情,例如那邊的玉璞境劍修,是不會被稱呼、從不自稱劍仙的,傳聞那邊境界越高的劍修,越不喜歡上桌喝酒,端個碗蹲在路邊喝酒,真是怪事。

“據說是開創山崖書院的那位齊先生,他代師收徒。陳平安這才成了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跟大驪王朝一樣,國與人,都是苦出身啊。

黃帽青鞋的青年,氣態溫和,謙謙君子。

他身後那位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個兒不高,眉眼飛揚,腰懸短劍。

裴錢,曾經化名“鄭錢”,在陪都戰場,有口皆碑,寶瓶洲武學四大宗師之一。

劍修米裕,在老龍城一役大放異彩,出身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綽號米攔腰。

薑尚真,化名周肥,落魄山首席供奉。對寶瓶洲修士而言,就是從桐葉洲這一泡屎裡撿著個金塊。至於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修士是如何看待薑尚真的,風評如何,大驪王朝並不在乎。

憧憬江湖、熟稔山上故事的年輕男人、少年郎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為身邊那些不諳廟堂世情、仙家內幕的親眷女子、或是心儀的姑娘,介紹起那些劍仙們的身份、履曆。他們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光是陳平安,就有一長串的名號和說法,文聖的關門弟子,崔瀺和齊靜春的小師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寧姚的道侶。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的主人。與龍泉劍宗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的大劍仙,與曹慈齊名且同齡的止境武夫,裴錢裴宗師的師父……

“那邊的呢,跟寧姚並排走第一個的,比陳劍仙瞧著更年輕的那個,他能排第一,境界一定不低吧,多大歲數?還有他後邊的女子,姓名什麼叫什麼,又是什麼境界?”

他們顯然也被問倒了,都是一頭霧水。是啊,他是誰,她又是誰?還有她身後的那些劍修,可都是生麵孔。

劍仙隊伍之中,小姑娘柴蕪,顯得尤其矚目,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她瞧著年紀實在太小。

雖說山上的得道高人,常有返老還童的神通,比如風雪廟老祖師,藕花福地的俞真意。

小姑娘自然被問及很多。

“那個小姑娘是誰?”

“可能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周米粒吧。聽說她不輕易拋頭露麵,幾乎從不出山,隻是上次問劍正陽山,現身一次。當上宗門的供奉已經不容易,護山供奉更是重中之重。宗主外出,護山供奉就要擔起看護道場的責任。不過她是劍修,還是第一次聽說。”

關於那些劍仙的真實身份,眾說紛紜,各種猜測,五花八門。

好在大驪朝廷也給了整座京城一個意外之喜。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唱名。

一般隻說名字與境界。例如“陌生,十四境。”“白景,飛升境。”

但是有三個例外。齊廷濟,裴錢和柴蕪。

分彆是“齊廷濟,飛升境,劍氣長城城牆刻‘齊’字者。”“裴錢,劍修,十境武夫。”

等到介紹玉璞境劍修的柴蕪,則專程加上了真實年齡。

外人看熱鬨內行看門道,明眼人心知肚明,能夠一步躋身上五境的柴蕪,她必定飛升,能夠證道。

先前當“寧姚”的名字被第一個報出。

歡呼聲瞬間如海嘯般淹沒整座大驪京城。

寧姚微微臉紅。

陳平安隻好以心聲解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朝廷那邊甚至沒跟我打招呼。”

唱名至“裴錢”的時候,紮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聽著那些好像能夠掀翻屋頂的一遍遍呼喊自己的名字,裴錢恍若隔世,她沒來由想起南苑國京城,孤魂野鬼一般遊蕩在其中的小黑炭,她眼睛裡的世道,隻要是大白天走在路上的人,全是鬼。跟著師父走出藕花福地,一起走到落魄山,也曾獨自走過千山萬水,死了的人間,好像活了過來。

期間報出米裕名字的時候,顯然女子們聲音不小,聽上去竟能與男人嗓門打個擂台。

米裕看似神色自若,等到“白景”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米大劍仙還能繃著臉,等到連隱官都有意無意轉頭瞥了眼,再有薑尚真輕輕咳嗽,米裕終於扛不住了,彎曲手指,揉了揉額頭。

作為劍氣長城的私劍,不好虛名,當然也由不得生死相鄰的他們去沽名釣譽。但是好酒的黃陵,此刻如飲一壺醇酒。男人的掌心輕輕佩劍三窟的劍柄,他想起了很多愛喝酒的遠去故人。

尤其是梅澹蕩這幾位出身蠻荒的劍修,也是心情激蕩。怎敢想,豈能信,他們的名字,能夠以這種方式被萬眾高呼?我們莫非當真是豪傑?

“十四境,為何獨獨沒有專門的名稱呢?”

“十四境修士,浩然天下多嗎?大概有幾個?”

“十四境比飛升境隻高一境,如果雙方鬥法,能不能穩贏啊?”

內城鬨市,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她身邊都是漂亮的仙子。

正是北俱蘆洲清涼宗的開山祖師賀小涼,帶著她的那撥親傳弟子,跨洲南下遊曆。

恰逢其會。

她跟白裳結下的梁子,算是一筆揭過了。

師兄曹溶在海上證道飛升,本身就是一種不大不小的提醒。

而白裳讓唯一的親傳弟子徐鉉南下桐葉洲,主動離開北俱蘆洲,也是一種講分寸的遙相呼應。

多年以來,北地各方勢力聯手封鎖清涼宗一事,也就隨之悄然解禁。

當年溪邊初見,期間浮雲一彆,後來海畔相逢。

賀小涼沒有往皇城那邊走去,反而與人流相反方向,往外城行去。

人間送花神,就此彆春風。於道各努力,那就有緣再會。

京師富貴門戶和商賈都已開啟冰窖,近期就陸陸續續有攤販售賣各色冰鎮的冷飲,花樣百出,層出不窮,漂亮得讓人不舍得下嘴。賣?借機賣出個高價?送!爺今兒開心,樂意!

結果一方非要白送,一方非要多給錢,雙方竟然鬨得差點急眼了。也是怪事。

花神廟門外,一個貌美婦人帶著個老仆,慢悠悠逛著喧鬨的廟會。

一位是最讓人間百花神女發愁的封姨,她幾乎每年都要來此花神廟轉一轉。

老車夫化名蘇勘,曾是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的主官神靈。

氣態雍容的封姨在廟會走走看看,打趣道:“是不是想要感慨一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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