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旁邊忽然響起不合時宜的咳嗽聲,“李照夜”掙紮著站起來,那眼神既像是要殺她,又像是要吃了她:“我必將你……”
清虛真君與洛洛同時擺頭:“你閉嘴。”
“李照夜”:……
真是倒反天罡!
洛洛抬起手,覆向師父的臉,橫過手掌,遮住他的眉眼以及高挺的鼻梁。
她顫抖著笑了起來。
她就說嘛,覆眼少年清麗秀美的嘴唇和下巴,隱隱有幾分眼熟呢。是師父啊。
“師父。”她哀求他,“你重新說一遍,他不是李照夜,對吧?你會幫我揭穿他的真麵目,是不是?”
眼前這道唇微微彎起,像極了立在桃花雨之上,俯視眾生時。
他道:“可他就是李照夜啊,往後都是。”
輕柔的嗓音,說著似真似假的話。
洛洛感覺自己正在溺水,胸口劇痛窒息,再怎麼用力呼吸也吸不到一絲空氣。
“好多疑點的,但我沒有懷疑過,一次也沒有。”她發出瀕死般的聲音,“我怎麼會懷疑師父。即便在幻夢裡知道了奪舍李照夜的人是陳玄一,我也沒有懷疑幫凶就是師父啊。”
哪怕師父身上有那麼多的疑點——
海灘上戰得那麼慘烈,凶手怎可能不留一絲氣息?
他留了啊,他親自掘地三尺,把方圓百裡掀了個底朝天。那可不處處都是他的氣息?
洛洛慘笑出聲。
還有那個辟寒丹。
用宗主師伯的話來說,像清虛真君這樣的化神大修士,旁人無聲放個屁都能熏著他。
他能不知道“李照夜”把辟寒丹換成了祛熱丹?
洛洛隻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師父不曾防備李照夜。
她笑得微微彎下腰。
陰府裡,本該隨手殺了她以絕後患,可是鬥篷人放過了她,他說“沒人會信她的話”。
可不是麼,除了師父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會信她。
洛洛笑得更大聲。
“師父。”她問他,“你的眼睛現在不會難受了嗎?”
她聽到那些尋歡客說,少年伎子臉上的白綾用了秘法,嵌著眼窩。
清虛真君微笑:“化神之後就不會了。肉身成聖,為師教過你的。”
“那就好。”洛洛點頭。
“真是關心師父呢。”在她手掌下,那張好看的嘴輕聲說話,“不敢問他最後時刻怎麼樣,嗯?”
洛洛第一次知道,原來心臟真的會在胸腔裡顫抖。
顫得那麼痛。
李照夜。李照夜。
她得知真相都這麼痛,那他呢。他是被親如生父的人,活生生打散了神魂,以供旁人奪舍。
眼前這張微笑的嘴告訴她:“那小子好鬥,從前也無人能陪他戰到那個程度。碎骨還恩,我看他倒是挺痛快。”
洛洛顫聲:“李照夜是個硬骨頭。”
他笑容感慨:“不錯,是硬氣。至死也沒哼一聲。”
“他真厲害。”
“真厲害。”
沉默片刻。
洛洛問:“東魚一彆,後來師父怎麼又拜入了陳玄一門下?”
他答:“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了,日後再講。”
洛洛自嘲一笑:“我還能有日後?”
都攤牌了還不殺她麼。
“當然有。”他的微笑有恃無恐,“隻不過出了今日這事,為師也保不住你。下了藥也沒能挽回李照夜,是該斷情了。解掉心緣契,從此便在鏡雙峰禁足,哪裡都不要再去。”
洛洛的嗓子啞得近乎失聲:“……為什麼?”
多年師徒,他自然知道她想知道什麼。
他的唇角緩緩勾起一個笑。不同於往日浮於表麵的賤嗖嗖的笑,他此刻的微笑傲慢而悲憫。
他道:“我養了一隻獻雞,準備過年殺。有一天呢,獻雞去了樹林,帶回一隻小山雞,毛色鮮亮活潑。兩個養在一起,打打鬨鬨的,我看著也高興。但是到了過年,難道我就不殺這隻獻雞了嗎?”
洛洛吃力地搖了下頭。
他又道:“你想問,我為什麼不把小山雞也順手殺了。殺她做什麼,我重新帶一隻獻雞回來,看著小山雞疑惑、迷茫,覺得獻雞不是原本那隻,不停地懷疑試探……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黃昏的光線漸漸向西沉落。
“小山雞。”他衝她笑,“養久了是有感情的,好好活著吧。”
又是黃昏。
這一次,洛洛連“愚蠢”地大喊大叫著撲上去報仇的力氣都沒有了。
魂魄抽離,她變成了一具任人擺布的行屍。
合道道君她都不怕,可竟是他。
“不對,師父。”洛洛用儘了最後的力氣,“你說錯了一樣。”
“哦?”
她的這一點小小的、最後的報複顯得那麼可笑,但她還是要說:“獻雞是閹掉的公雞。李照夜不是獻雞,他才是。”
她指著假李照夜,“他才是個閹雞,用了欲浮生,他都不硬氣!”
她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會如何對她,她一點兒都不在意了,她的心已經墮入永夜。
清虛也不惱。
他隻笑笑,轉向陳玄一:“哎,怎麼又能被小山雞啄了眼呢,你說說你,上回才被捅過腰子,也不長記性。說出去能讓人活活笑死——真是越活越回去!死道姑就快來了,應付過去,我還得替你穩道心。”
洛洛懂了:“顧夢是師父故意放走的。”
她就說嘛,她捅陳玄一腰子那次,顧夢一個凡人怎麼自己就從流光閣裡逃出去告狀了。
思過崖下也不見了顧夢。
清虛真君無所謂地點點頭:“你給李照夜下了春.藥,總得有人跑去通風報信,不然真讓你倆睡?我看李照夜現在也不太行啊!”
洛洛問:“你不怕我告訴宗主?”
清虛真君同情地看著她。
“誰也不會相信我。”洛洛懂,“我這個未婚妻因愛生恨,已經失心瘋了。我百般不甘,死纏爛打,為了得到李照夜,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出來。”
她笑笑地,好像在說彆人的事兒。
清虛真君歎氣:“這次為師說什麼也會保住你,不會讓你離開鏡雙峰半步。”
在一旁垂著頭吐血的陳玄一陰惻惻笑了起來:“我還真舍不得殺你了——你的好日子,還長著。”
洛洛下巴一痛,被陳玄一兩根手指鉗住。
他用李照夜的臉向她湊近,呼吸間仍有欲浮生的味道。視線交織,幻夢中的情仇愛恨湧上心頭。
他的目光變得極其陰冷,也極其熾暗。
“哎,哎!你搞屁啊!”清虛真君趕緊抬手把兩個人分開,“死道姑就快來了!你真想在這兒演活.春.宮?!”
*
說道姑,道姑到。
泠雪真君的臉色比想象中還要更難看。
叫人意外的是,來的不僅是她和刑律堂的人,還有另一行高髻廣袖的宮裝客。
神宮兩位聖女長老親至太玄宗,伴著一乘十六台大轎。
紅帳垂落,金鈴叮叮。
泠雪真君臉色極其難看,遙遙便用眼刀殺向賊人清虛。
那位暴戾瘋魔的神主……發.情.了。
“祂”感應到了欲浮生。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清虛真君的俊臉整條綠成了絲瓜。
那邊泠雪真君拚命朝他使眼色,他隻能摁下眸中浮火,彎起慣常的賤笑,與她眼神交彙、視線交流。
泠雪:已經吃了?
清虛:吃了。
泠雪:還能摳吐出來嗎?
清虛:怕是不行。
泠雪真君閉目,深深吸氣,轉向兩位神宮聖女長老:“二位聖者,宗門出了點狀況,可否……”
忽聞一聲詭秘而輕脆的鈴響。
隻見那乘十六台大鑾轎垂落的紅幡被人撥開,其間探出一隻手來。
蒼白如石膏。
旋即掉出半截廣袖。
純黑的衣袍,其上密密覆著金色與紅色的紋理,乍看像是繁複精美的刺繡,細看,卻儘是氣息可怕的封印,一道道咒紋由袖口蔓延至手背,深嵌血肉。
密密麻麻的咒印遏製“祂”、封印“祂”。
紅幔下,露出一張臉。
第一次看見這張臉,任何人都會不自覺忽略相貌,腦海隻有一個字——邪。
“祂”的皮膚顏色蒼冷,瞳眸深黑,雙眼正中各垂下一道紅痕,像兩枚倒垂的血色細棱,刻在慘白的麵頰上。
左邊那道紅痕有指甲蓋長短,右邊那道一寸多。
乍看像兩條細細的血淚,看清了,卻不是什麼淚,就是邪氣的刻痕。
邪氣之下,是盛極的容顏。
隻見這個從來沒有神智的“東西”斜坐在王座般的轎椅上,雙腿微敞,一手掀簾,另一手撐著膝。
壓迫感頃刻四溢,無人能呼吸。
“祂”無論是出手殺人或吃人,抑或滅世,仿佛都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
周遭一片死寂。
直到這位神主皺起眉頭,發出很不高興的聲音:“大半夜的哭什麼,讓不讓睡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