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高懸,烏雲早已消散,皎潔的月光照耀在金陵府中,獨漏過了這個街角。
謝奕和謝淵站在背光之處,從謝淵的角度看去,這位宗師的臉龐滿是暗淡陰影,神色模糊不清。
遠處的喧囂騷亂隱隱傳來,十分遙遠。
這裡既無風聲,夜色靜謐。
謝淵也不知自己是何心緒,隻是歎了口氣:
“原來如此。”
謝奕仰了仰頭,幽幽道:
“當年情勢緊急,聖女氣焰滔天,大家心裡都沒有底,乾脆就把你們這些繈褓中的、牙牙學語的還不為外界知曉的稚童嬰孩,悄悄讓人帶走,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去向,以策萬全。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沒有放棄尋找,然而大離黎民億萬,當年又是慌慌張張,紛亂中本就隱蔽的信物什麼遺失不知多少,如何大海撈針?這些年都隻道靈韻兒是我獨女,實不知她還曾有一個哥哥。而你也是一樣,沒人知道我大哥還有子嗣留存。”
謝淵默默點頭消化,一時覺得有些荒誕。
之前以為的親大哥,又成了自己的堂兄?
原本以為出自山村,結果是大家族流落在外的子嗣?
如此狗血戲劇的一幕,竟然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謝奕歎了口氣,在街邊負手慢慢踱步,仿佛這姚家的老巢對他而言不過花園。
謝淵就落後一步,慢慢跟著他。
謝奕惆悵一會兒,又扭頭看向謝淵,問道:
“這麼多年,你們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我以為自己的來曆挺明白的。”
謝淵搖頭,之前從未想過。
謝奕目露奇異,傷感過去,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不覺得你們兩兄弟的儀容人材、武道天賦,實在是不像小山村裡能出來的嗎?你這樣的氣度外貌,豈是山村少年可比?”
謝淵經他這樣一說,是覺有些特彆。
不過模糊印象中的父母本就是從外地遷來,識文斷字,氣質外表也很出眾,謝淵不曾懷疑。
但現在說起來,大哥謝倫的天賦是那神秘莫測的道長欽點的不同凡響,哪怕修煉到如今,謝淵都不知道長是何身份。
然而養身功如此奇特,那道長必定是個方外高人,他能看重大哥天賦,想必怎麼也得是個宗師往上才是。
而且哪怕生於山村之中,缺衣少食,謝倫都是出落得虎背熊腰、氣血旺盛,天生的練武苗子不說,長相也是英武不凡,讓蘭花姐念念不忘。
至於自己,天賦倒是平平,長得確實有前世三分水平。
謝奕悠悠道:
“我們陳郡謝氏向來清雅,族中男兒女子皆是姿容端方,形貌不俗,為八大世家之最。
“所以你嬸子一看你畫像看你名字,再結合你的天賦,感覺出巧合來,一查之下,竟然真是如此。”
謝淵默然,竟然還有如此以貌取人的巧合?…。。
“還是……叔母聽聞我名的?如此湊巧。”
謝淵語音含混,不太習慣。
謝奕一聽,表情也有些古怪,也含混了過去:
“巧合,巧合。不過本來沒這麼快來金陵尋你,還是得了他人提醒。”
“他人?”
謝淵有些詫異道。
謝奕點點頭:
“有人用天機秘術聯係到了陳郡,那時我們剛察覺你的一點身份,就見到那份留言,直言你就在金陵姚府,或有麻煩。我這才馬不停蹄,直接趕來。”
謝淵這才看到謝奕臉色微有疲憊,寬袍廣袖上顯得有些風塵仆仆。料想陳郡距離金陵雖然不是天南海北,想要這麼短的時間內趕來,以他的修為恐怕也是有些吃力。
謝淵心中觸動:
“二叔,辛苦你了。”
謝奕擺擺手,道:
“一家人不說這些話,我很高興尋到你。不過,你還有通曉秘術的朋友麼?”
謝淵歎了口氣,道:
“有的。她就在那邊……”
謝奕已經察覺到有人突兀出現,霍然回頭,發現長街另一邊,有一位白衣如雪的高挑女子,站在月光之下,靜靜的眺望著這邊。
他挑了挑眉,看了看那邊,又看了看謝淵,眼現了然:
“原來如此。謝淵,你得儘快跟我回陳郡祖地,回宗祠認祖歸宗。去和朋友告個彆吧。”
謝淵微微點頭,即使沒有這一出,他和慕朝雲分彆也就在這兩天。
他走到街那邊,看著麵頰白得有些透明的慕朝雲,歎了口氣道:
“慕姑娘,你之前就知道了?怎麼不早給我說?”
慕朝雲看著他,眼睛眨了眨:
“我也是才知道的,你的命宮就像有迷霧籠罩,永遠隻能看到一點,再看到一點。”
謝淵呼了口氣,笑道:
“對你這樣的天機高手來說,是不是難以遏製的對我有了好奇?聽說好奇便是傾心的開始。”
慕朝雲看著他,露出一抹絕美的微
笑:
“早就有了。”
謝淵怦然心動,忍不住握住了慕朝雲的柔荑。
慕朝雲臉色微紅,悄悄瞥了街對麵的那位宗師,卻見謝奕雙手蒙眼,轉過頭去,大步離開。
慕朝雲臉色更燙,但見這裡隻有兩人,神色便柔和下來,微歎道:
“還好謝家主來得又巧又及時。”
謝淵捏著她涼潤的小手,道:
“多虧了你。”
慕朝雲搖搖頭:
“我什麼都沒有做,還漏算了那止空山的布置。天機一道,任百般謀算,總有一漏,我現今才深刻體會,隻可惜差點就釀成永世之恨……”
見慕朝雲露出難以掩飾自責神情,謝淵看著她袖子裡鼓鼓囊囊的陣旗等玩意兒,顯然已經是全副武裝而來,連連搖頭:
“沒事,我這不好好的?隻是,這次一彆,不知何時再見?”
慕朝雲抿了抿嘴,忽然手一翻,兩瓣幽暗的蓮瓣飛了出來,再次飛入謝淵的手臂之上。…。。
她低聲道:
“八卦蓮蓮身蓮瓣是為一體,隻要我們各持一方,總會再聚的。”
慕朝雲看著謝淵,如同湖水般的雙眼動了動,然後又微微低頭,有些扭捏道:
“我接下來做的事情,很需要天晶蓮,所以……”
謝淵直接擺擺手:
“慕姑娘,這還需要和我說麼?這叫共同財產……這東西在我手上隻是輔助修行的雞肋,沒有它我也有其他辦法,在你手上才是至寶。沒這玩意兒護身,我也不放心你去摻和魔教的事情。”
慕朝雲默默點頭,然後才輕聲道:
“你去了謝家,也要小心。大世家裡麵的紛爭複雜,有時候比外界更甚。以你的身份,更是如此,須得多加注意。”
謝淵臉色一正,認真的點點頭。
他明白這是慕朝雲的提醒,她的提醒往往不是空穴來風。
慕朝雲忽而一笑,眨了眨眼,竟第一次讓謝淵覺出兩分俏皮來:
“不過失了姚家,又有謝家。謝氏的資源,可比姚家要好的多了,你又可以去當米蟲,這次還是名正言順。
“雲山金陵陳郡,你還是個吃百家飯的。”
謝淵也笑道:
“我們散修是這樣的,哪有好處往哪去。”
“現在你可算不得散修了,算是回家?”
慕朝雲柔聲道。
謝淵卻有些不置可否:
“很難有這樣的感覺。”
對他而言,陳郡謝氏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反倒是雲山劍宗更讓他有歸屬感。
慕朝雲理解他的感受,輕聲道:
“那你在陳郡待不長?”
“不好說。但如他所說的,我得回去,認祖歸宗?
“最關鍵的是,他救了我的命,還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給姚家,雖然他說是應該的,但我不是受人好意而無動於衷之人。這份債我已經背下了。”
謝淵歎了口氣:
“於情於理,我不可能直接拍屁股走人。”
慕朝雲微笑道:
“我知道你是有情有義的。陳郡謝家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你去看看也沒什麼,說不定還喜歡那裡了呢?畢竟是血脈所係,說不定總有不一樣的感覺。”
“或許吧。”
謝淵仍然不置可否。
慕朝雲看著他,忽然像感受得到他在想什麼一樣,想起了曾經在幻夢空間裡驚鴻一瞥的‘上古遺跡’。
她眼現了然,微微笑道: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陪你回故鄉看看便好了。”
謝淵沒覺出味兒來,隻是點頭道:
“若我真在謝氏立足,以後肯定帶你也去認祖歸宗。”
慕朝雲愣了一下,忽然感覺臉龐無比的燙,燙的仿佛血氣沸騰、又要突破了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臉有多紅,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謝淵看著仙子謫凡,驀地張開雙臂,將慕朝雲攬入懷中。
慕朝雲渾身軟若無骨,埋在謝淵懷裡,心跳不斷加速。…。。
謝淵嗅著她發絲間的幽香,歎道:
“你要保重。”
“嗯,你也是。”
“不,你一定要保重。”
謝淵認真囑托道:
“魔教不是好相與的,他們連大宗師都很可能不止一位,一個尊使就殺得八大世家的天驕血流成河,千萬怠慢不得!”
慕朝雲莞爾道:
“你倒還教起我來了……放心吧,我會記住你的囑托的。其中風險,我自省得。我還要留待有用之身,為家族查明真相,報仇雪恨。我還要……
“跟著你去認祖歸宗呢。”
慕朝雲仰著頭,輕輕笑著說道。
……
已是深夜,月色下的秦淮河雖然仍然有燈火喧囂,但已經是難得的靜謐。
寬袍廣袖的雅士站在河岸邊上,麵前的河岸倒映著燈火與星光,一片燦爛。
他負手而立,仰望夜空,寂然不語。
謝淵慢慢從後麵走過來,謝奕回頭看了看他,
微笑道:
“我今天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
謝淵看著他似乎有幾分促狹的笑意,有些沉默,這位家主好像不是特彆嚴肅的那種。
謝奕見他不好意思回答,嗬嗬一笑,道:
“事情弄完了?走吧,帶你回家。”
謝淵沉吟一下,道:
“還有最後一事。”
“哦?”
朱雀街第十三號。
牛記米鋪。
雖然自大批的難民經謝淵指引,來到了這裡,將春雨樓的隱秘據點給直接暴露。
蘇行和這裡的一眾捕快有些無奈,但也乾脆將春雨樓衙門搬到了明處。
特彆是近日來總部派人來助,徹查錢姚兩家——現在是姚家獨立承擔的拐賣人口案,於是春雨樓直接將周圍的鋪子全都盤了下來,設了一個臨時衙門。
其實皇帝的意思很明顯,錢家已經投了皇室,他們的罪自然就隻有姚家來抗。
而既然有錢家珠玉在前,姚家你就自己看著辦。
如果不放聰明點,那這壓力將會越來越大,不要說這次人口大案,便是許多過往心照不宣的陳年案子,恐怕都要全部翻上來,作為借口來整治姚家。
皇帝除滅世家之心,恐怕從來沒有消停過,隻是八門之亂影響太大,他也將養生息。
然而錢家事發之後,皇帝一舉將其拿下,現在就要趁機逼迫姚家做出抉擇。
錢家當時其實根本沒有選擇,被六家針對,岌岌可危,倒旗倒得乾脆。
姚家倒是想選,然而後麵其他六家一直隱隱看著,前有狼後有虎,夾縫中的姚家哪怕想要向皇室效忠,隻怕也不得。
說到底,還是姚家現在的實力太不足了,自己的分量輕,就隻能被當成砝碼,而不是拿砝碼的人。
在這樣的環境中,姚家到底做什麼選擇,彆人都難以預測,但卻能想到是多麼艱難。
姚餘知這麼多年幾乎都處在類似的情景之中,一直能將這艘漏水的樓船晃晃悠悠的開了下來,至少仍然掛著姚家的旗幟,裝著姚家的人,實不容易。…。。
但眼下,姚家會如何抉擇呢?
蘇行站在朱雀街幾家鋪子臨時打通的院落中,皺眉思忖。
若是他們真向陛下效忠,難道又放過這些為惡之人麼……
蘇行抿著嘴,臉色有些陰翳。
身為春雨樓最年輕的神捕,在京城這個權力核心之地能有這份成就,他自然不是光靠的天賦,不是不通世事之輩。
相反,在成為神捕之前,他緊跟上級,曲意逢迎,做得相當之好,有口皆碑。
能以一介白身獲得這樣的成就,蘇行無論是文韜還是武略,都是頂尖的。
隻不過一到了神捕之位,蘇行的行事風格就截然相反了。
按一些同僚的話說,他像變了個人。
一成了神捕,他就不近人情、忘乎所以,露了本性。
但蘇行自己知道,他一直沒變。
他之所以奮力的往上爬,溜須拍馬、送禮行賄,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
不用再看彆人的眼色辦案,不用因為這是哪位捕頭的故人、那個家族的旁支而網開一麵,不用再因為懼怕什麼金龍商會的淫威,而眼睜睜的放過殺害父母的馬匪,任他們指鹿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