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凡事心裡都有數,隻是如此堅決地要做某件事,還是頭一回。
安氏沉默良久,終究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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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半天天,葉家的馬車往皇城方向駛去,葉丞相親自送小兒子進宮。
“父親,太子遇刺,您心裡有何想法。”
葉丞相眉頭一跳,他是真的後悔一時嘴快,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否則也不會惹來這些麻煩。
他斟酌片刻,道:“阿錦,你自小就天資極高,我與你祖父其實都清楚,若是好生教導,日後的成就隻會比你哥哥更高,可是我們遲遲不肯教你讀書識字,不讓你入學拜師,你可知其中緣由。”
小孩垂下眼睫,乖乖答道:“因為祖父和父親心疼孩兒的身子,怕累壞了阿錦。”
“此為其一,其二,則是這世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聰明人。從古至今,有多少人有著天縱之才,卻過早隕落,徒叫後人扼腕歎惜,所謂慧極必傷,並非沒有道理,父親和祖父都想保護阿錦,不要沾染世俗朝堂,隻願你開開心心地過活,做個逍遙自在人,哪怕目不識丁,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小孩抿抿唇,道:“父親說了這許多,卻不曾回答阿錦的問題。”
“阿錦!”葉岩柏難得動怒,“父親說了這許多,你也不曾往心裡去,太子遇刺之事,並非你該過問的,此行來,隻為謝恩,還有詢問白虎的名字,旁的一概不許多說,可明白?若是你不聽話,我們即刻回程。”
葉重錦握著腰間的玉石,輕聲道:“父親,您說的阿錦都懂,可阿錦有一事不明,父親心裡裝著江山社稷,裝著黎民百姓,為何唯獨待太子殿下嚴苛,甚至到了,寧願他失勢的地步。”
葉相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這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兒子,這孩子隻低垂著腦袋,板著一張漂亮的臉蛋,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即便是他那位被人誇到天上去的大兒子,也不曾發覺他這深藏在心底的隱秘想法,如今,卻被眼前這孩子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他是不願顧琛得勢。
當今聖上有六子,排除絕無可能的五皇子,也還有五位。這其中,無論哪一位最終坐上那個位置,他都有自信掌控得住,讓他葉家全身而退,唯獨顧琛是個例外。
不僅僅是他對阿錦的心思,更是因為他過於深沉的城府,叫人心生畏懼,葉岩柏不怕賭,但他輸不起,他身後是家族百年的根基,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老爺子常說,待他死後,把這一支遷出族譜,死後不入葉家祖墳,免得這一脈的不肖子孫氣壞老祖宗。然而讀書人最是講究落葉歸根,若是當真如此,怕是老人家死後都閉不上眼,他葉岩柏又何嘗不是。
當年入仕是情非得已,如今想抽身更是難上加難。葉岩柏乃至孝之人,自然不希望老父抱憾終身,臨了還要以族中罪人自居。
他不僅要保全族人,還要保全他這一大家子,從這場朝堂爭鬥中全身而退,日後回津州,做個灑脫的教書先生,含飴弄孫,管他龍椅上坐的是誰。
說句不好聽的,聖上這幾位皇子,沒一個是好東西,誰坐上那個位置,還真沒什麼分彆。
他葉氏的祖訓是教化世人,又不是普度眾生。
麵對幼子的質疑,葉岩柏隻搖搖頭,道:“太子失勢與否,非我所能決定,阿錦,也許你覺得父親冷血,但是這皇家事,咱們家還是少插手為好。”
葉重錦默然,他不知該如何告訴葉岩柏,顧琛注定是那個位子上的人,此時施以恩惠,總比袖手旁觀要好。顧琛如今手中沒有實權,能做的事有限,此時小小的恩惠,以顧琛的性子,是一定會銘記在心的。
畢竟旁人猜不出來,葉岩柏卻是一定能猜到,派來刺客的人,是大皇子——顧鳴。
顧鳴的舅舅在邊關接連擊退外敵,正是風頭正盛的時候,他下意識為顧琛著想,卻是忘了,現如今在外人看來,即便是大皇子,也比顧琛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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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宮,葉岩柏到底是外臣,被攔在外殿,眼看兒子被東宮的內侍領走。
算起來,葉重錦已有三年不曾來過東宮,陳設竟與以往並無分彆,粉色羅裙的婢女,藍色錦衫的宮人,隻是比以往多了些難聞的湯藥味。
五殿下顧悠正呆坐在殿內,一雙兔子眼哭得紅紅的,他如今已有十一歲,相貌隻比從前更美,隻微微蹙眉,瞧著便叫人心碎,他身旁立著十五六歲的英俊少年,長身玉立,緊抿著薄唇,卻是莫家二公子。
見著小孩走進來,顧悠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淚又掉下來,抽抽噎噎地道:“阿錦,皇兄受傷了,流了好多血,嗚嗚……”
葉重錦驀地攥緊拳頭,好聲安慰了幾句,轉身朝室內走去。
的確是流了許多血,已經過去幾日,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幾名宮婢正拿著熏香遮掩氣味,見到他連忙福身行禮:“給小公子請安。”
葉重錦點了下頭,卻聽裡麵傳來那人粗啞的嗓音,隱約還帶著笑意:“孤這傷不虧。”
小孩眉頭微蹙,快步上前,掀開明黃的紗帳,那人憔悴的麵龐便出現在眼前。
“阿錦,你來啦。”那人笑道:“抱歉,孤還欠你一句——生辰快樂。”
葉重錦心底一疼,隨即罵道:“誰稀罕你的祝福,你都快要病死了……”卻是說不下去了。
他到底不是真的孩子,做不出無理取鬨的事,尤其在虛弱憔悴的人麵前。
顧琛哪裡會在意,輕笑道:“過來孤身邊,叫孤好好瞧瞧阿錦,好些日子沒見,想得厲害。”
小孩挪到榻前,嘟囔道:“我是來問白虎的名字的,它很乖,我想肯定有人訓練過,應是有名字的,不好亂取。”
顧琛隻望著他笑,也不知聽進去沒有,葉重錦又道:“你是怎麼受傷的,你不是武功極高,誰能傷得了你。”
顧琛抬手握住小孩玉白的指尖,見他沒有躲閃,這才滿意地勾起唇,輕聲道:“孤隻是怕,若是孤不受這傷,會落到阿錦頭上,索性還是受著吧。”
若因果循環,有些事注定躲不過,不如都由他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