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先生名為竇蘄春, 在泰安書院裡算是排的上名號的一位先生,教過葉重暉幾年學問,甚是愛重他的才華, 看在愛徒的麵子上,才收下葉家這個寶貝疙瘩。
京城裡早有傳聞, 葉家百年書香門第, 唯獨這位小公子是個駑鈍的, 七歲才識字, 不曾入過學堂書院讀書, 更未請過先生, 整日隻知玩樂,家裡人各個寵著慣著他,就連提筆,都怕累著他金貴的小手, 到了這個年紀, 早成了個錦繡包袱。
所謂錦繡包袱, 顧名思義, 外麵瞧著光華萬千, 金鑲玉裹,內裡卻是個空蕩蕩的,中看不中用的廢材。
竇蘄春暗自尋思,這麼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 肯定是極難管束的,初次授課, 須得立威!
他端著先生的架子,特意延遲了小半個時辰才去葉家彆苑,想著那位葉家小少爺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呢,結果進門一看,沒看到學生,隻在桌案上看到一封告罪的書信,且不論這一紙飄逸靈秀的字跡叫他驚.豔,內容卻讓人大為光火。
葉重錦其實也沒說什麼,隻說自己原先有了師父,師門規矩,不拜二師,望先生見諒。末了又加了一句:晚輩自知頑劣,不堪教化,不敢耽誤先生寶貴時間。
竇蘄春噎了好半晌,本來他可以憑著這一紙書信告到相府去,然後順理成章辭了這件差事,偏偏葉重錦在末尾添了那麼一句話,他若是亟不可待地去告狀,豈不是默認了這句話?
那一家子是出了名的護短,竇先生思來想去,還是先按兵不動,且看葉家那位小公子如何收場。
他哼著小調,在院子裡給花草澆水,忽然聽到三聲叩門聲,瘦黑的書童忙開門迎客,他是認得葉重暉的,麵露喜色,一邊招呼他們進來,一邊朝院子裡喊:“先生,葉家公子來了!”
竇蘄春手裡的葫蘆瓢一下子摔到地上,鞋子濕了一大片。葉家公子……是葉家小公子不成?轉念一想,不過是個十四歲的毛頭小子,怕甚!
他整了整麵色,道:“帶去茶室,奉茶。”
他換了身衣裳,將那一紙告罪書放入袖中,這才往茶室趕。
推門而入,一眼便瞧見坐在矮榻上的葉家兄弟,一高一矮,皆是神仙似的人物,他那位素來不苟言笑的愛徒,此時眼中含笑,食指微曲,輕輕刮了下弟弟的鼻尖,少年嘟了嘟唇,卻是咧唇一笑,明顯帶了些討好的意味。
竇蘄春愣在門前,心裡頭莫名發甜,這笑容,真正像是泡進蜜糖罐子裡了。
這兄弟二人的相貌並不很像,葉重暉似他父親,五官如刀削斧劈,眉眼淡淡,一股清高冷傲之相。至於葉重錦,與家裡誰都不像,據老爺子所說,有五六分像他已逝的祖母,曾經的津州第一美人。
雖然長得不像,但是這二人坐在一處,明眼人一瞧,便知道他們是兄弟,這樣一幅兄友弟恭的畫麵,若是不知內情,還是有些感人的。
竇先生準備好的說辭,一時間都說不出口了。
倒是葉重暉拉著弟弟站起身,躬身道:“學生見過老師,此乃舍弟,此行特來賠罪。”
葉重錦忙道:“竇先生,我知錯了,懇請您不要告知我祖父和父親,祖父和父親對我期望甚高,若是叫他們知曉此事,難免傷心,您若心中有氣,隻管打罵,我絕無半分怨言。”
竇先生見他言辭懇切,心裡的火氣早消了大半,道:“你們先坐下,什麼都好說。”
入座後,葉重暉先道:“老師,實不相瞞,其實我弟弟是金光寺的俗家弟子,幾年前拜在空塵大師門下,因大師外出雲遊,歸期不定,家裡不願他蹉跎時光,這才請您傳授一些學問,但我弟弟是個重情義的性子,一心以為,拜了一位師父,若是再拜一位,便是對師門的褻瀆,故而有了今日之事。”
葉重錦抿著唇偷笑,他最佩服他哥哥的一點,就是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連他都快分不清了。
竇先生哪裡會想到,他最愛重的弟子會對他說謊,聽到這一席話,從前對葉家小公子的印象被全然推翻,這孩子哪裡如外界說的那樣不堪,分明是個純稚天然,孝悌雙全的好孩子。
他感慨:“原來如此,小公子的品性,叫竇某敬佩。”
葉重錦道:“哪裡哪裡,晚輩早聽聞竇先生高才,我哥哥能有今日的學識,多虧了先生您往日的栽培,可惜晚輩與竇先生無緣,否則,必是不肯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
這席話說到竇蘄春的心坎上了,自古以來,十九歲的翰林院編修能有幾個?就這麼一個,且喚他老師,在何時何地都是一件長臉麵的事,他撚著山羊胡須,臉上的笑怎麼都掩飾不住。
竇先生擺手道:“那是恒之自己天賦高,與竇某無甚關係。”
葉重錦知道他吃這套,連連又誇了幾句,笑得竇蘄春眼睛都睜不開了,直想就此收下這個弟子,便是愚鈍些也無妨,他又不是沒耐心的人。
便道:“重錦啊,你與空塵大師修行數年,都學了些什麼?”
葉重錦道:“空塵大師的學問不及先生您高,但佛法高深,且時常四處雲遊,懂得許多書本上沒有的學問。”
前一句說得竇蘄春很是熨帖,聽到後麵,勾起了他的興味,問:“還有書本上沒有的學問?”
葉重錦站起身,指著窗外的一株盆栽,道:“比如這種藍盞花,它來自西域,看似嬌弱纖細,但若是將它與彆的花草一起種在花圃裡,不出幾天,整片花圃裡就隻剩下它一株了,它的根莖會分泌一種汁液,滲入土壤,阻止其他植物與它爭搶養分,因此隻能種在花盆裡,單獨養活。”
“……”竇蘄春臉色一變,道:“想不到這樣好看的花,竟如此歹毒!”
這花是旁人送他的,是從西域的小販手裡買的,隻說此花嬌貴難養,不可與其他植株混合培育,不料,卻是怕它毀了彆的花草。想到這些日子細心打理它,心頭便有些發瘮。
竇先生感慨:“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在閱曆上,竇某確不如空塵大師,也罷,既然你已有良師,我會與令尊商議,拜師一事就此作廢,你若有空,便來我這院子聽我嘮叨幾句,替我看看花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