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顏天真爛漫,剛入宮時,人人刁難她,你對她好,她便把你當做親姐姐對待。可她身子一向很好,怎麼會胎位不正難產,朕後來問過禦醫,說有些像落子湯的毒,但如果真的飲下落子湯,就不會是難產,而應該是一屍兩命才對,所以,該是有人把藥劑熏在衣服上,日日接觸婉顏,才會使得她在產子時殞命。”
他道:“真是聰明的辦法,即便查到你頭上,也沒有證據,便是朕也拿你無可奈何,何況宮妃難產太過尋常,誰會去查呢,朕也是幾年後才想起可疑之處。可憐小五,因為那種藥,心智發育不全,反應比常人遲鈍,還把你這個殺母仇人,當做親生母親孝敬。”
穆皇後麵無人色,嘴唇發顫,像極了一隻女鬼。
慶宗帝道:“朕不殺你,因為朕知道,死對你來說是解脫,朕讓你坐在最尊貴的位子上,然後捧起一個又一個女人踐踏你,看著你痛苦,無助,朕想,婉顏應該滿意了,可是朕剛才夢到她,她說不滿意,她說朕應該原諒你。”
“當年婉顏待你真摯,你對她,想來也有幾分真心。這些年,我看你由一開始的耐心照顧小五,到後來越發疏遠,甚至是懼怕他,”說到這裡,他輕笑道:“畢竟他與他的母妃越來越像,你看多了,也會良心不安吧。”
穆皇後咬著牙,忽然厲聲質問:“我為何要良心不安!”她麵目猙獰地抬眸,眼裡卻流出淚水,她泣不成聲道:“我不後悔,從不後悔!”
“陸婉顏,陸婉顏,我之所以活得如此可悲,都是因為她陸婉顏!我恨蘭欣,卻更恨她!蘭欣的恩寵是她爭來的,可陸婉顏,她什麼都不必做,你便把什麼都備好了,送到她的麵前,麗妃,麗貴妃,然後是皇貴妃,到最後,連我的後位,都會被她搶走!”
“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隻想保護琛兒活下去而已,這後宮裡誰都不容易,為了活下去,誰的手上不是沾滿鮮血,蘭欣,徐安蓉,王輕蓮,她們誰沒有殺過人,她們做的壞事比我多!我,我這一生,就隻殺過一個人,就隻有一個人……”
她垂首望著自己的手,猛地捂住淚濕的麵頰,那個人,是她的好姐妹。
淚水順著指縫滴落在大理石地麵上,她幽幽地說道:“我……我一開始不想殺她的……我已經停了熏藥,可有一天,她跟我說,你告訴她,想讓五皇子做太子。”
慶宗帝道:“可是婉顏拒絕了。”
“她是拒絕了,那是因為她還太年輕,還保留著在宮外的天真善良,再過幾年呢,有一天,她開始留戀權勢,到那時,我和琛兒該怎麼辦,從潛邸,到後宮,我最不敢相信的,就是女人。”
殿內燭火通明,大邱最尊貴的一對夫妻,共坐在一條長椅上,二十多年來,頭一次離得如此之近。
不知過了多久,慶宗帝道:“按照朕原本的想法,朕死後,皇後要與朕殉葬。”
穆皇後吐出一口濁氣,笑得輕鬆,“臣妾謝陛下恩典。”
慶宗帝搖搖頭,道:“現在,朕改變主意了。太子戍守邊關七載,拯救數十萬軍民於水火,朕就留他母後一命,算是朕這個做父皇的,送他的最後一件禮物。”
言罷緩緩躺回龍榻,閉上了眼睛。
穆皇後呆坐在原處,看著這個男人麵上帶著笑,起伏的胸膛漸漸停歇,神色木然。
那年十裡紅妝相嫁,人人羨慕她做了太子妃。她也曾是個天真的閨中女孩,猜想大紅蓋頭掀開後,她的夫君是何等的俊俏,她也曾,暗暗期待過舉案齊眉,相攜白首。
二十多年,似一場鏡花水月,竟隻留下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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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醜時起,安華樓鳴鐘八十一響,乃是帝王喪訊。
這一.夜,宮中無人成眠,慶宗帝駕崩,太子尚在返京途中,皇位空懸,朝堂大亂。
賢王連夜進宮奔喪,被六皇子帶兵攔在清武門外,按照宮中規矩,但凡進宮,不得佩刀,而賢王非但騎馬佩刀,且帶了大隊人馬,奪位之勢顯而易見,雙方對峙,各不相讓。
與此同時,明王糾集一乾文武大臣,候在金鑾殿外,等著早朝,逼太後立新君。
如今嫡子不在,理所當然該立長,這是先皇留下的規矩,他有恃無恐,京裡這幾位皇子,他哪個都沒放在眼裡,唯一警惕的隻有顧琛。
從慶宗帝病重消息傳出,傳到塞北,少說也要近月餘,哪怕八百裡加急,此時太子的人也隻能到達中州城,何況他帶著大批軍隊,想進城哪有這麼簡單,等到他回到京城,他這個皇兄,已經先登上皇位了。
屆時顧琛兵臨城下,皇後在他們手裡,他難道還能為了皇位,不要自己母後?
若他當真有這樣的氣概,這皇位讓他又何妨,他倒要看看,顧琛如何被史書唾罵,被後世戳脊梁骨,做千古第一不孝子。
收到宮中喪訊後,葉岩柏便再難入睡,在書房坐了一整晚,等到天將明時,他揉了揉眼睛,朝門外喚:“葉三,伺候本相沐浴更衣,準備上朝。”
葉三帶著幾個丫鬟小廝進來,伺候他洗漱,待洗漱完畢,將人揮退,他低聲將昨夜宮裡幾位皇子的消息說了,道:“唯有七皇子,倒是不曾聽說有何動靜。”
葉岩柏搖搖頭,說:“七皇子,與太後素來最為親密。”
葉三一怔,卻聽葉岩柏道:“你且看著,今日早朝,太後會帶著‘遺詔’宣布七皇子登基。”他揉了揉眉心,“實在懶得聽他們唇槍舌戰,頭疼得很。”
他走出書房,見到大兒子候在門前,官服外套著一件白色喪服,恭謹道:“父親。”
葉相拍拍大兒子的肩,笑道:“想到你我同朝為官,為父心中便慰藉許多。”
“此為何意。”
葉相道:“今日朝堂上,免不了聽人爭吵,想到暉兒你比為父更厭惡喧鬨,怎能不叫我感到快慰。”說著輕輕一笑,率先上了馬車。
葉重暉眼中劃過一抹極淡的笑意,他弟弟昨晚給他塞了兩團棉絮,今日早朝想來派的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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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昨夜看到帝星隕落,葉重錦便再也睡不著,他抱著大貓一會心中惶然,一會又暗自慶幸,自言自語說了好些話,說到最後,大老虎都懶得聽了,從窗戶跳出去。
葉重錦瞪著它的背影,氣得抬手將窗戶合上,罵道:“笨家夥,跑了就不許回來了。”
今夜是秋梓當值,敲門問他何事,他忙道:“無事無事,你睡去吧。”
他慢悠悠爬到榻上,卻忽然觸到一具溫熱結實的身軀,嚇了一跳,剛要喚人,卻被人捂住了嘴.巴,被拖到床上去,天還未亮,屋裡一片漆黑,他隻看到一雙深邃的黑眸,閃爍幽光。
那人將他按在胸膛上,喘著粗氣,一隻手在他臉上細細摩挲,帶著薄繭的手掌遊.走在他的臉頰,鼻尖,還有額頭,柔嫩的肌膚被劃得生疼,他的動作很急.促,好似在確認什麼,炙熱的氣息幾乎將人燙傷。
葉重錦聽到他強有力的心跳,一聲又一聲,是顧琛,是他。
“阿錦,阿錦,阿錦……”
熟悉的低沉的嗓音,帶著濃烈的侵略的氣息,經曆大漠風沙,經曆過冰山雪原,經曆過無數廝殺,滿身的煞氣再也遮掩不住,好似本為一體,從靈魂裡散發出來。
葉重錦抬起手,想碰碰他的臉,卻立刻被他握住,似雕琢成的玉骨被男人置於唇邊,珍而重之地親.吻,一遍又一遍,好似怎麼都不夠。
這人身上帶著極重的露水,他是剛趕回京城的,這樣急切,隻是到底也沒趕上。
他難過地問:“你知不知道,陛下他……”
良久,他聽到男人低低應了一聲。
“我以為,可以再見他最後一麵的,我以為,他多等了我一年,不會在乎多等我一個時辰,可他沒有。”
這世上,總是遺憾多一些。
葉重錦伸出手臂,艱難地圈住男人高大的身軀,道:“不必自責,你已經很了不起了,突破重重險阻,闖入京城,換做任何人,都做不到,隻有太子哥哥能做到。”
顧琛眼裡劃過柔光,他驀地坐起身,把小孩從懷裡撈出來,他還沒有仔細瞧瞧,他的阿錦,如今是何模樣。
剛打開火折子點燃燭台,葉重錦卻猛地鑽進被窩裡,把臉捂得嚴嚴實實,顧琛忙問:“怎麼了?”
“我,我現在不好看……”他覺得自己不如前世生得漂亮,因此覺得難為情,也怕這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顧琛一愣,卻是從胸腔裡發出一聲愉悅的笑,道:“好不好看,都是孤的童養媳,孤不會嫌棄。”
說著把葉重錦連人帶被抱進懷裡,他在邊關粗魯慣了,如今麵對一個十四歲的嬌嫩少年,這樣嫩芽兒一般柔.軟的身子,嬌貴得好似一碰就會傷著,他不敢碰,卻又舍不得不碰,竟不知從何處下手,隻好就這麼小心地抱著。
“阿錦乖,出來讓孤看一眼,等到天明,孤還有事要做。”
葉重錦急道:“你不準走,現在全城戒嚴,若是被明王的人發現,會有危險……”
顧琛趁他說話的時候,伸手將那礙事的棉被掀開,躲在被窩裡的少年,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暴露出來,四目相對。
昏暗的燭光下,少年披散著一頭柔順烏絲,落在雪白的床單上,絲絲縷縷相交纏,一雙黑白分明的靈動眼眸閃著光采,輕輕咬著殷紅的唇,似玉脂點綴著一抹朱唇,美得叫人心驚。
顧琛被迷了心一般,湊過去吻了吻他雪白的頰,葉重錦許久沒見著他成年後這張臉,一時有些震驚,竟傻傻地讓他親了去。
顧琛懷裡抱著個精致漂亮的男孩,氣息有些不穩,良久憋出一句:“你們葉家人,當真是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