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入宮廷,官身不過區區七品,擔著中書舍人的虛職,背後除了張濯空無一人。
鬱儀深知張濯作為總裁官,她一旦稟明太後,張濯也將深陷泥潭,受她株連之罪。
撫州知府為正四品,背後的江西布政使是正三品,他們在京師之內可有黨羽,這個黨羽又會是哪位大人?這一折戲若是開了場,可還有轉圜的餘地,還是隻能硬著頭皮將這荒腔唱到底了?
這個黃孟鴻,又充當了什麼角色?
太後會想將這件事查下去嗎?
鬱儀一步百算,縱然才入官場,她已經淬煉出敏銳的心思。
可當她的手觸摸到紙頁上的一個個墨跡陳舊的字時,仿若看到了一雙雙含淚的眼睛。
暮色蒼茫一片,殘陽如血般淒豔。
幾隻鳥雀自湖上飛過,像是抱定了什麼決心,鳴聲也分外悲涼。
鬱儀終於說:“黃孟鴻有失察之罪,杖二十。”
她已決心要將這場戲唱下去,她想到了吳閱先,想到了投綴自儘的金老頭,想到了昔年一起同窗苦讀的女舉人們。
不管白元震如何拽她的衣角,都儀都不為所動。
寒燈紙上,故人長決。
不論身後黃孟鴻如何喝罵,她都沒有回頭再看。
“堵嘴。”她道。
這話聽得很是耳熟,像是在哪裡聽過。
直到皮肉與刑杖的撞擊聲響起時,鬱儀才想到是從哪裡聽過的這兩個字。
在詔獄,在審汪又那日之時。
那日她站在張濯身後,像是與張濯隔了一道天塹那樣遠。
現在,她像是在一步步走近他,身不由己,又命中注定。
眾人皆站在瀛坤閣前觀刑,鬱儀一個人走回房中。
她好像在走向一條未知的路,路的終點在哪裡,她也不知道。
轉一日是每旬開湖的日子,鬱儀命人將黃孟鴻送出去養傷,一並附上一封信,將前因後果寫明後,命人轉交到太後的手裡。
太後讀完此信,又把信遞到張濯手裡:“你也瞧瞧。”
暑熱正盛,竹簾被穿堂而過的風吹得搖晃,一聲複一聲地敲在窗欞上。
湖冰被人裝在青瓷盆中,已經化了大半,細密的水珠附著在瓷白的盆壁外,彙聚成一條蜿蜒的小溪,最終跌落在暗紅色的地衣上。
張濯接過這張紙,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欣慰之色。
“你怎麼看?”太後問道。
“撫州各縣的黃冊都有紕漏,自然是要順著查一查的。”張濯道,“隻是如何查,查到多深,還得看娘娘的意思。
“哀家喜歡你坦誠。”太後靠在椅背上,將鬱儀寫的每個字都看了幾遍,“隻是單憑她幾句話,便要動撫州的一個縣令,隻怕有人要說哀家小題大做。也會有人說她越俎代庖,有僭越之嫌。這樣的事總得遞交給台鑒,由禦史台、都察院那邊上奏折
才算合理。”
“你去拿著哀家
的手諭,叫鬱儀坐官船出湖吧,把瀛坤閣裡的事交給你們戶部的那幾個人來做,哀家想見見她。”
張濯卻沉吟道:“臣以為,此時不宜讓蘇舍人離開瀛坤閣。”
太後筆下一頓,抬頭看他:“哦?”
“戶部的人裡不知道有沒有和撫州有來往之人,撫州的官員既然敢買通黃孟鴻,難道就買通不了清吏司嗎?若蘇舍人一去不返,瀛坤閣內的黃冊隻怕要出更多紕漏。”
太後聽罷似笑非笑:“你是戶部之首,怎麼,你為了維護她,連自己的戶部都要讓步了嗎?”
“臣不過是區區之臣,哪裡敢說是自己的戶部。”張濯起身對太後一揖,“蘇舍人既然敢大動乾戈來處置黃孟鴻,自然說明她不曾偏袒任何一方,由她繼續主理黃冊之務,才更顯公允。可否由臣來代她遞交卷宗與都察院,調查撫州之事。”
太後沉默了片刻,終於道:“先前不是沒有過傳聞,說你們兩人私交甚密,你也該避一避嫌才是。”
張濯眼眸沉靜如霧海,看不出喜怒,唯有一絲隱約的慈悲。
“臣是此事主裁官,於此事而言難辭其咎。至於與蘇舍人的私交,”張濯抬起眼睫,“若蘇鬱儀是男子,娘娘可還會有此一問?”
“於紫禁城中,臣看到的唯有蘇鬱儀這三個字,看不見她官袍之下皮肉骨相是男是女,隻能看到她是臣的同僚,是忠貞的臣子、是才藻富贍的飽學之士,僅此而已。”
“蘇鬱儀這個孩子,哀家的確喜歡。”太後的手指點了點鬱儀寫的這封信,“除了她,誰還有這熊心豹子膽,敢直成這個樣子?”
“撫州的知府、江西的布政使,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子,就敢上書給哀家彈劾朝廷大員。她身上的這股勁兒,哀家是真的喜歡。可哀家也是真的害怕。就像害怕台諫的口誅筆伐一樣,害怕她這股恨不得把天捅個窟窿的勁兒。”
“她是把好刀,鋒銳又尖利,還這麼聰明,膽子又這樣大。哀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收服她,讓她徹底儘忠哀家。若她有二心,哀家自己都不知道該留著她,還是殺了她。”
“張濯啊,哀家知道你一直明裡暗裡的護著她。”太後看著張濯的眼睛一字一頓,“她和你很像,她鋒芒在外,而你鋒芒在內。你看似對哀家臣服又儘忠,可哀家知道,你儘忠的不是哀家,不是皇帝,更不是大齊,你隻忠於你自己的心。”
太後看著鬱儀這一手端端正正的楷書,聲音又輕了幾分:“方才某一刻,哀家也曾對蘇鬱儀動過殺心。但是哀家舍不得。”
張濯與太後共事多年,因為他為人處世縝密周詳,太後也願意重用他。
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太後在用張濯來分趙公綏的權。
從皇帝才登基之日起,趙公綏一家獨大,隻手遮天。太後啟用傅昭文、張耀等文臣,為的也是削減趙公綏在朝堂上說話的分量。太後知道沒有絕對忠誠的臣子,隻有絕對忠誠的利益,關於張濯,她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不知道他的短板在哪裡。
現在她漸漸懂了,蘇鬱儀就是張濯的軟肋,縱然他回避,他不去承認這一點。
可高坐朝堂的太後,卻有著自己敏銳的直覺。
太後知道蘇鬱儀的野心,也知道她絕不會做屈從於張濯的人。就憑這一點,她便值得自己利用。
風停了,就連簷下的驚鳥鈴都沒了聲息。
“如你所求。”太後將桌上這張信紙拿起來遞給張濯,“蘇鬱儀的官身太低,若她出麵隻怕會引起那群人的報複,你既然主動請纓,哀家準你所請,去給哀家查一查撫州吧。”
“多謝娘娘。”張濯徐徐長揖,“臣替撫州的百姓感謝娘娘的恩情。”
待他走至門口時,太後突然叫了張濯的名字。
“這功勞是你為她爭取來的。”
“你在為她搏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對嗎?”
張濯轉過身,看向那個坐在雕龍大椅上的女人。
她語氣平靜:“不要疑惑哀家如何猜到你的心思,先帝也曾如你一樣。”
“將這江山一點點交到哀家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