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行於湖上,那些被燒灼著的空氣迎麵吹來,風裡尚帶著燃燒的味道。
越向裡走,越能看見那座高大又巍峨的瀛坤閣,被燒得隻剩下半片簷角還能看得清綠琉璃瓦的底色。
有一種近乎孤決又傷感的氣質,火焰像是要吞天吐地,將這最後一抹殘忍的光輝留給這片土地。
張濯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
他在害怕。
很多時候,他已經習慣了掌控全局,喜怒不形於色。
隻是在這一刻,他依然不能抵擋內心深處的恐懼。
他連自己的死都不怕,卻害怕兜兜轉轉,還是沒能保護好蘇鬱儀。
瀛坤閣的梁柱被燒斷了一根,聚在一起的士子們不時發出驚呼聲。
張濯下了船,那群人一擁而上,想要把張濯乘坐的官船占領。
幾名錦衣衛拔了刀:“後麵還有船,你們都能出去,若再敢聚眾鬨事,彆怪我刀下無情。”
這才讓這些人消停了一些。
白元震見到了張濯,三步並作兩步地撲上來:“張大人,張大人。”
他知道張濯要問什麼,不等他開口,就將手顫抖著指向沐浴在熊熊烈火中的瀛坤閣:“蘇舍人還沒出來。”
橙紅的火光倒映在張濯的深眸中,瀛坤閣搖搖欲墜。
禦馬監的人拖著急水龍來,這是用竹筒和風箱做成的噴水裝置,在最外圍給火場降溫。內官監也已經將濕布、濕氈也已經備好,隻是熱浪迎麵,人卻根本衝進不去。
張濯從空地上拿來一塊濕氈披在身上,沉聲對著白元震道:“一會兒你替我主持大局,安排士子們十人一船離開這裡,外頭有錦衣衛接應,不許放走一人。”
白元震見他拿了濕布濕氈就大呼不好,膝行幾步道:“張大人不可!還是讓下官進去找蘇舍人吧。”
“彆添亂。”張濯說罷抬步就向瀛坤閣中走去。
他眼眸霧靄沉沉,沒有分毫的猶豫與遲疑。
還沒到近前,就聽人群中有人高呼了一聲:“蘇舍人出來了!”
隻見搖搖欲墜的危樓前,一個人抱著一摞書卷自頹圮的木門後跑了出來。
她的臉上沾了塵土,隻能看清一雙發亮的眼睛。發絲上帶著火星,整個人像是從火裡滾過的一般,身上的官服都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
張濯解開身上的濕氈,對她沉聲道:“蘇鬱儀,我在這。”
我在這。
沒料到會聽到他的聲音,鬱儀明顯愣了愣。
張濯已經迎上前去,用濕氈將她裹住抱在懷裡。
這不是一個繾綣多情的擁抱,她滾燙又熾熱,渾身帶著木頭燃燒的味道,跌跌撞撞如同風中春絮。
她發上的火星被濕氈壓滅,冒起一層淡淡的煙氣,手中抱著的卷宗嘩啦啦的掉在地上。人像是沒了力氣,全靠張濯托著她的身子才不至於摔倒。
“水。”張濯伸手。
立刻有人將水囊遞上來。
張濯半抱著她,原地半跪了下來,他撩開鬱儀的長發,將水囊中的水淋在她的頭發和臉上。
終於能看清鬱儀原本的模樣,她靠在張濯懷裡,臉頰被熱浪灼得泛紅,神誌卻依然清明:“黃卷,撫州的黃卷,被我搶出來了。”
她適才吸了不少煙氣,聲音嘶啞,可語氣又是這樣的興奮:“張大人,我能給撫州百姓一個交代了。”
眼底泛開薄霧般的煙靄,張濯的心裡隻餘下了無儘的酸楚。
他將水囊湊到鬱儀的唇邊:“你做得很好。
他沒有責備她以身犯險。
也沒有告訴她,自己恐懼得肝膽欲裂。
千言萬語皆化作一句意味深長的讚許。
鬱儀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水,又看向他:“張大人怎麼來了?”
張濯將水囊收到一邊,望向她的眸光春深似海:“放心不下。”
他講話總是曲折回環的,這樣直白的一句放心不下,像是壓在唇齒之間良久,呼之欲出。
鬱儀垂下眼簾來,輕聲道:“我心裡一直記得大人說的,會照顧好自己的。”
“哦?”張濯凝睇著她,“就是這樣照顧的?”
鬱儀心虛了幾分,咬著嘴唇不再吭聲。
島上的人已經被官船陸陸續續地接走了,原本人聲鼎沸的島上隻餘下錦衣衛和他們兩個人。
指揮使周行章道:“如今湖上的官船都用來送人出湖,很快便會另派一條快船來接兩位大人出去。”
張濯頷首:“有勞。”
到了此時鬱儀才發覺,自己竟還靠在張濯的懷裡。
他的鬢發不亂,懷裡滿是奇南香的清冷甘洌。
天地無塵,山河有影。
他低頭看她,像是能一眼照進她心底:“還能走嗎?”
他的手隔著衣料托著她的手臂,鬱儀借著張濯的力氣站直了身子。
她撿起地上的一本黃冊,輕輕舉起湊到張濯的鼻端:“張大人,你聞聞。”
這是一種複雜的味道,鬱儀用隻有他
們兩人能聽到的嗓音說:“是硫磺。”
她將黃冊翻到背麵,將手指輕輕在封底上摩挲:“封底又被換成了粗糙的、摩擦性強的砂紙。
區區一本黃冊上,竟然耗費了這樣多機關算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