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鬱儀忙得宵衣旰食。
一連幾日都沒回府,隻住在自己舊時在北三所的直房裡。
永定公主來找過她幾回,她都忙著寫撫州官吏的口供,沒空來和她聊上幾句。
這日鬱儀才從刑部回來,又被永定公主撞了個正著。
她身邊的侍女抱了一個紅木漆盒,永定公主當著鬱儀的麵打開,裡頭全是各色的珠花和首飾。永定公主拿了兩支對著她比了又比:“喜歡哪個?”
鬱儀心裡掛念著沒寫完的公務:“殿下是知道我的,我最不懂這些......殿下不如問問何司飾她們,許是比下官眼光更好些。”
永定公主的眼珠兒轉呀轉,像是一隻貓兒般慧黠。
“整日裡聽她們說得太多了,今日偏想聽你蘇舍人的高見。”她握著蘇鬱儀的袖子搖了搖,“蘇姐姐,你有沒有什麼特彆想要的東西嗎?”
蘇鬱儀很想告訴她,自己真的很想知道撫州知府的死因。
可惜永定公主年少爛漫,太後將她保護得很好,她也不需要試圖去理解那些不屬於她的血雨腥風。
於是鬱儀偏著頭想了想,對她正色道:“能來到京師,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心願已矣。
永定公主露出失望之色:“這樣啊。”
鬱儀不解:“公主為何今日要打聽我的喜惡?”
“有嗎?”永定公主不承認,“隨便問問罷了。”
等她從鬱儀那裡出來,人有些懨懨的,叫過侍女道:“去把我的小倉庫的東西數一數,擬一個單子來給我看。”
*
又過了幾日,有官員從撫州傳了信回來。
鬱儀看了落款不由得吃了一驚:“秦酌怎麼去撫州了?”
信是張濯交給她的,張濯平靜道:“刑部自然是要派人過去的,怎麼就不能是秦酌呢?”
“隻是覺得有些奇怪,”鬱儀道,“他不過是個區區令史,不過是作寫文字上的功夫,竟然會被委此重任。”
張濯麵不改色地將湖筆蘸滿了墨汁:“你不覺得他不在京師的日子,似乎清靜了許多嗎?”
秦酌平日裡的確話多些,可他如今不在了,有時又覺得少了個說話的朋友。
他雖嘴快,平日裡卻也沒得罪過誰。若說真得罪了哪個人的話……………
鬱儀覷了一眼張濯。
無非是秦酌曾說過讓張濯潔身自好的話。
“最多月餘也便回來了。”張濯淡淡將手邊的卷宗推給她,“瞧瞧這一本。”
鬱儀的目光落在紙麵上,輕輕念出一個名字。
“周朔平。”
“他是撫州知府入京師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張濯如是道。
聽罷此言,鬱儀不由得輕聲道:“無論如何,也不該是他啊。”
不怪鬱儀做此定論。
周朔平此人原本是建寧府建安縣人,出身微末,屢試不第。後來轉而經商,遊走於閩浙多地,從販賣木材茶葉起家,後名聲大噪。攀上了當地赫赫有名的鹽商,並娶了他的獨女,一躍成為當地的數得上名號的富商。
可周朔平此人,絕非是狼心狗肺之徒。自他發跡之後,在家鄉與湖廣一代都建立了數不勝數的書塾與粥廠,每逢災厄更是一擲千金,不知道幫助過多少人度過難關。彆說在南方,就是到了京師裡,也遍布著他的美名。
後來還因此,江西布政司特意為他安排了一個鹽課司的閒職,雖然官階不高,可敬重他的人都把他奉為上賓。
周朔平揮金如土,資助了不知道多少文人俠客,世人都以“孟嘗再世”歌頌他的功績。
這樣的人,似乎生來就該被捧上神壇,哪裡有人敢在他的身上潑臟水呢?
張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鬱儀又繼續道:“更何況這樣的人,即便要查,又該從何查起呢?”
查他的私交?
周朔平門
客眾多,隻怕有上千人,這一條條地查下去,又何日是儘頭。
查他的出身?
此人父母皆亡,又無兄弟,即便是想查,也無法將人從土裡刨出來問個究竟。
可若放任不查,唯一的線索便又斷了。
“周朔平生性灑脫,文筆風流不拘,因此他的文章很難被考官看重,這也是他心中一向以來的隱痛。”張濯淡然道,“他資助了很多窮秀才,其中不乏有人朝為田舍郎,夕登天子堂,這群人進了宮後,自然到了對他的反哺之時。順著這條線去查
查,或許有收獲。”
“而截至今年,剛好是周朔平到撫州的第六年。”
他從抽屜中拿來戶部與刑部的兩張手令:“去查吧,這兩塊令牌足以讓你在這件事情上暢通無阻。”
張濯像是早已料定好了一切,一步百算,就連令牌都幫她備好了。
這兩張令牌擺在他掌中,一左一右。
他將手掌攤開在鬱儀麵前,等著她拿起。
鬱儀沒動手,他的手就這樣抬著,並不催促。
就這樣過了幾瞬,鬱儀抬頭看向張濯:“張大人已經在心裡給周朔平定罪了,對嗎?”
張濯沒答話,隻是徐徐地拉過鬱儀的手,將這兩塊令牌塞進她的掌心,又包裹著她的手指,將她手掌合攏。
他的指尖沒有什麼溫度,動作卻又很輕。
“能給他定罪的人隻有你。”
張濯平聲道:“我隻是一個,站在路邊,為你送行的人。”
說完這一句,張濯鬆開了自己握著鬱儀手腕的手。
鬱儀莫名覺得這句話,像是為之前那一句做的收尾。
她要往前走,不要回頭看。
而他會站在路邊,含笑著為她送行。
這句話莫名叫人心裡不安,鬱儀下意識抬起頭看向張濯。
他的臉浴在燈下,仿若在鬆江讀書時,陪伴她日日夜夜的孤燈一盞。
又似乎是在揚州,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花樓裡,窗外搖搖欲墜的紅燈籠。
張濯的眼睛依然寧靜又清澈。
像是故鄉高懸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