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小重山(一)(2 / 2)

要撥開那一雙雙阻攔她的手,要用刀鋒割破昏與曉。

雖九死而猶未悔。

她踅身重新踏上丹墀,想要在門口等一會,等到趙公綏走了,再將這件事單獨說給太後聽。

西窗前,樹影斑駁。

錦支窗半開著,依稀能聞到暖閣中燃著的香料的味道。

裡頭隻有翻動紙頁的聲音傳來。

鬱儀眼觀鼻鼻觀心地站了良久,裡麵的人自然也不曾料到窗下還站了彆人。

趙首輔的聲音很低,聽得不甚真切。

唯獨一句:“令頤,你近來臉色不大好,國事要緊,身子也要緊。”被鬱儀聽了個正著。

她的瞳孔微微一縮,袖中的手漸漸握成拳。

太後的閨名叫令頤,她也是近來才知曉的。

而另一邊,太後也不曾因為他直呼其名而不滿,隻是輕慢道:“我倒是覺得尚可,不至於力不從心。”

二人語氣雖不狎昵,卻已經足以辨出絕非是君臣那樣簡單的關係。

像是有一層窗戶紙被輕輕捅破,鬱儀素來在感情上遲鈍,也突然領悟了另一重深意。

趙公綏,既是首輔、兩朝元老,也是皇帝虔誠的支持者,若不是他,皇帝與太後定然不能像如今這樣,順風順水的登上高位。

他可曾有失?可曾有得?

鬱儀望向孟司記,她正垂著手立在滴水簷下,神態從容平靜,對屋內人說出的話充耳不聞,顯然是早就對此心照不宣。

除了她,還有劉司讚、鄧彤史……………

這些人都跟隨太後十餘年,在這件事上,何嘗不也是裝聾作啞了十年。

頭腦深處宛若有雷聲炸響,鬱儀心中的恨意與茫然一起翻湧著,隻覺五內鬱結。

太後與趙公綏,究竟是逢場作戲,還是情真意切?

周朔平的事若說給太後聽又該如何?

是秉公處置,還是包庇姑息?

若周朔平受趙公綏庇佑,會不會這件事就會像撫州知府那樣,隻了結在周朔平身上,而無法動搖趙公綏分毫?

電光火石間,鬱儀已經決定,周朔平的事在一擊即中之前,還不能稟告太後。

因為鬱儀還不能分清太後對趙公綏的心思到底是深是淺。

那又有誰還有權力過問這件事?

鬱儀想到了一個人。

他是大齊的皇帝,祁瞻徇。

太後近來有意放權給他,且他對於權力的追求與渴望與日俱增。

他需要一個立威的機會,也需要一個能堂堂正正站在眾人麵前的時機。

比起與趙公綏關係混沌不清的太後,在這件事上,祁瞻徇反而可以做到更公正、更無情。

思及此處,鬱儀決定不再逗留,和孟司記打了聲招呼,匆匆向文華殿的方向趕去。

這個時辰,該是瞻徇才結束聽講的時辰,她要在文華殿同他碰碰運氣。

鬱儀知道,若此事做成,隻怕皇帝與太後之間定然要有或多或少的嫌隙,而她自己,將會是當仁不讓的罪魁禍首。

太後會殺她嗎?

她不知道。

鬱儀想,這不是她要考慮的事。

就像張濯說的那樣,她隻需要往前走,不要回頭看。

趙公綏是在黃昏時才離開慈寧宮的,他走後不久,鄭合敬便帶著司禮監今日批的折子走了進來。

他踏過朱紅的地衣,無聲地跪在太後麵前,俯身行叩拜大禮。

太後捏了捏眉心,抬手讓他起來。

“哀家覺得,你最近總是躲著趙首輔。”

鄭合敬輕輕抿唇:“奴婢沒有。”

對著趙公綏,太後的神經始終都處在一種高度緊繃的狀態,到了少言寡語的鄭合敬麵前,竟覺得放鬆了不少。

“這是你們高世逢高掌印寫的票擬嗎?”鄭合敬點點頭,又小聲說,“也有奴婢寫的。”

太後笑道:“把你寫的抽出來,哀家要瞧瞧。”

鄭合敬又跪下來,將手中的奏折盒子,一盒一盒地擺開,從中抽出一盒,膝行上前,雙手遞呈給太後。

“字寫得倒是比以前好了。”太後找了張宣紙,提筆道,“隻是這個策字,你看,還少了些筋骨。”

太後將自己寫過字的紙遞給鄭合敬:“拿去再練練。哀家覺得快要超過瞻徇了。

鄭合敬恭恭敬敬地收好墨寶,複又稽首:“奴婢不敢。”

從始至終,他都不敢抬起頭正眼看向太後,他隻敢將自己的身子匍匐得很低很低,像是要伏在太後的鞋前,替她虔誠地拂去鞋上的塵霜。

於他而言,太後娘娘就是天上的菩薩,瑤池的王母娘娘。

那樣的高高在上,那樣威嚴地睥睨眾生。

多看一眼都是對她的褻瀆。

如今能侍奉在側,都像是偷得朝夕。

不待太後吩咐,鄭合敬已經如數家珍般將高世逢近來的一言一行都口述給了太後。

“高掌印昨夜見了兵部侍郎蔡兼,他們談到了湖廣水師的事,看樣子是想再請戶部出一筆銀子,增設三艘雁鸛艦、走舸和火船。今天白天,高掌印批複了三十本奏折,其中壓下了三本,是關於江寧緙紗賦稅之事的………………”

他的記憶力很好,一字一句沒有分毫錯漏。

而對太後來說,比起喜怒陰晴不定的趙公綏,鄭合敬倒更像是一隻聽話順從的小貓。

仰賴她的鼻息而活,隻為她一人俯首低眉。

作為走向權力之巔的女人,太後早已不需要考慮名節與婦德。

男人能做的,她為何不能?

若感情可以被男人利用的話,那麼她也能利用感情去把握她想要把握的男人。

不論是在內閣,還是在司禮監。

不論是鄭合敬,還是趙公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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