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戲已經唱完了。”張濯扶著桌子站起身,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鬱儀想扶,他已經自己站定了。
“你開心嗎?”他笑著問。
“自然是開心的。”鬱儀看著張濯的眼睛輕輕答,“謝謝張大人。”
“若此刻能長久,未嘗不是件幸事。”張濯說完這一句,將自己氅衣的係帶重新係了係,“告辭了。”
鬱儀上前一步要送他,張濯卻又回身,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必送我。”他如是道。
可分明張濯曾說過,他是為她送行的人。
偏偏反過來,他又不情願了。
便在鬱儀的注視下,張濯一個人穿過濃鬱的夜色,消失在了那道木門外。
他離開時腳步很輕,出了門,還不忘記隨手替她將門掩好。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
他的腳步聲一點點遠了,鬱儀又在庭中站立良久。
每月初十是太後視朝的日子。
鬱儀侍立在太後身邊,司禮監與內閣大臣一左一右,分列兩排。
祁瞻徇坐在龍椅上,餘光卻悄悄瞟了幾次蘇鬱儀。
起初時,大臣們依例奏報起大事小情。
從平定北疆,再到於京畿設置屯田。從兵部調兵分駐、鞏固四方,再到禮部重修禮教、戶部在大運河沿岸修築倉廩,以便轉輸南糧北運。大事小事,無不要上達聖聽。
祁瞻徇也如過去每一次朝會那樣,每到一個問題,都會恭恭敬敬地說一聲:“恭請母後決斷。”
似乎這和過去一樣,都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一天。
直到所有大臣的奏報皆一一批複,太後看向刑部尚書:“撫州知府的事,可有定調?”
比起軍國大事,一個區區撫州知府,都顯得有些不值一提。
刑部尚書走上前來,稽首再三:“從撫州各縣調來的七十八名官吏中,有十三人願意作證,說撫州知府確有魚肉鄉裡的行徑做派。隻是關於黃冊之事,尚不曾有人能作證。”
他抬起眼睫,眼風與趙公綏撞在一起,複又低頭道:“微臣還會再審。”
區區一份口供,對於刑部尚書來說,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隻是他還需要試探太後的口風,等她默認。
太後看向鬱儀:“你那邊可有進展,若無進展……………”
等的便是這一句。
鬱儀上前來,跪在皇帝與太後的麵前。
“刑部令史秦酌派人快馬加鞭送來一本賬簿。上麵記載了撫州商人周朔平,侵吞田產、逼民為奴、篡改宜黃縣青冊、撫州黃冊之罪。”鬱儀仰著頭,字字鏗鏘,“還請陛下與娘娘明察。”
四野俱靜,不乏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所有人都決定將此事結案之際,蘇鬱儀拋出的何止是平地驚雷那麼簡單。
刑部尚書飛快地與趙公綏對了對眼神,二人眼底皆陰雲密布。
張濯神情未變,顯然對此早有預料,可依然將手握成拳。
太後自然也不曾料到鬱儀手中已掌握如此多的證據,她沉吟不語,顯然是在思考下一步該如何做。
趙公綏已然上前一步,痛陳道:“娘娘,這實屬無稽之談。周朔平此人兩袖清風、譽滿天下,這樣的事若說是他做的,實屬萬萬不能相信。”
另一邊,刑部尚書與侍郎亦紛紛長揖替周朔平進言:“彆說尋常百姓,便是朝中各部中都有受過周朔平恩惠的官員,這些人可都和你蘇舍人一樣,是寒門出身。如果沒有周朔平廣施恩德,他們隻怕此生都不能踏入紫禁城一步。是周朔平給了他們
這個機會,也是周朔平,讓我們大齊能得到如此多的飽讀之士。”
鬱儀抬起頭看向祁瞻徇,祁瞻徇不動聲色的微微頷首,於是鬱儀再次看向太後。
“得周朔平恩蔽的進士一共有三十五人,他們名下至今都詭寄著周朔平幾千畝田產。”鬱儀猛地轉頭看向工部尚書,“工部員外郎王寬名下有田產數百畝,可他分明是商籍,如何會有如此大量的土地?”
“這幾千畝田產要繳納的稅賦,諸位可知能供多少戶生民吃上飽飯?逃漏的稅金與徭役,又是多少百姓賴以為生的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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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是實情。
隻是所有人都以為此事太過細微,不會被發覺。
又或者是他們太傲慢,自詡天衣無縫,不會被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小舍人發覺。
所以措手不及。
隻是王寬也好、周朔平也罷,說到底都是棋盤上的小卒。
大臣們害怕的無非是牽連到內廷、牽連到自己。
於是一時間無人敢表態,無人敢辯駁。
便在此時,張濯輕輕走出一步,與鬱跪在一處:“臣有失察之罪。”
這便是公然承認,鬱儀所說的都是實情。也是自白,願意將此事徹查下去。
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太後,等她開口做最後的決定。
就在此刻,祁徇驟然站起身來。
這個向來在朝堂上唯太後馬首是瞻的年輕皇帝一拍桌案:“抓!把周朔平給朕抓到京師來!”
祁瞻徇從來沒有在大臣們麵前如此高聲說過任何一句話,他藏在袖中的手其實已經冰涼,微微發顫。可他的腦子裡,一直回響著蘇鬱儀說過的話。
“如今,太後雖然攝政,陛下卻是名義上的皇帝。江山社稷,陛下是名正言順、當仁不讓的主君。陛下雖然年輕,但一步一步將朝政歸還到陛下手裡,是太後娘娘不得不做的事情。娘娘與陛下母子一體,娘娘雖然私下裡嚴苛,但到了外臣麵前,
娘娘是不會輕易拂了陛下的顏麵的。因為她要為陛下親政鋪路,也要讓陛下立威。如果娘娘公然拒絕了陛下的旨意,豈不是會讓大臣們都以為,陛下的旨意根本不是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所以無論如何,隻要陛下開口,娘娘都會給陛下一個麵子,
不會直接將陛下的話全盤駁回。”
那時,蒼茫的暮色之下,鬱儀的眼睛堅定又明亮。
“隻要周朔平到了京城,我們就會有更多的辦法從他嘴裡挖出東西來。到底是誰在護著他,又是誰在借他的手,覬覦全天下百姓保命的銀子。”
國事、朝政,無非是亙古不變的東西。
變數在哪裡?
變數是人心。
這是祁徇第一次感受到權力令人血脈僨張的魅力。
他沒有回頭看自己的母親,因為他知道,太後的目光定然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
祁瞻徇學著他父皇的樣子,冰冷又鋒利地看向在場的大臣們:“怎麼,你們要抗旨嗎?”
眾人麵麵廝覷,太後的聲音已然響起:“沒聽見陛下的話嗎?”
祁瞻徇的心中驟然一鬆。
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大臣們皆緩緩跪倒高呼陛下聖明、太後聖明。
他有點想笑,下意識看向鬱儀。
而鬱儀正隨著張濯和所有大臣一起,匍匐在他的麵前。
朝堂之上,唯他一人負手而立,而眾生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