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見鬱儀身著官服,身後跟著侍候的小太監又端著筆墨,便知道她也是奉命來審問自己的。
王寬的臉上布滿了泥土與臟汙,手筋已被挑斷,雙腿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彎折過去,顯然已經殘廢。
王寬的聲音分外嘶啞:“求蘇舍人告訴思遠一句實話,何時才能送我上路?”
他顯然已經痛極,每說一個字,齒關都在微微打顫。
鬱儀想到的,卻是那日他微微紅著臉對她說“聽聞鬆江宛若世外桃源”時安詳又清澈的神情。
幾日之間,天地倒轉,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鬱儀對獄卒道:“我有話要對犯人講。”
獄卒點點頭,帶著那幾名伺候筆墨的小太監向更遠處走了幾步。
“你名下詭寄的數百畝田產是板上釘釘的實情。”鬱儀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這些田產都和周朔平的資產高度重合。你若不認也無妨,與你一樣受周朔平蔭蔽的進士一共有三十五人,刑部裡有流水般的刑具和鐵打的郎官。輪番刑審下去,總會有
人吐口。你又何必要在這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呢?”
王寬又沉默了下去,顯然他便是用的這一招應對連日的刑訊逼供。
“還是你畏懼那人背後另有位高權重之人,擔心自己一旦招供會為家族惹來殺身之禍?”鬱儀說話相對溫和,也更循循善誘,“你若信得過我,我可以向陛下陳情,蔭蔽你的家人。”
見他仍不開口,鬱儀臉上的神情便又冷淡三分:“若你仍執迷不悟,陛下就算有心要替你求情,礙於你現下的樣子,
隻怕也是有心無力。你年少登科,如今又為工部做事,日後定然前途無量,若你真能告訴我們什麼有價值的消息,我也能許諾不
深究於你,還能讓你回工部做事。可你一直包庇旁人,你就不怕自己的父母親眷,也受株連之禍嗎?”
這些話顯然刑部的郎官也對他說了不知多少遍,王寬久久不語,鬱儀歎了口氣:“假如你當真殞身於此,你的仕途,還有那你說要躬耕田園的心願,都要被你帶到泉下去了。思遠,你何必要做傻事,包庇不該包庇的人呢?”
“蘇舍人。”王寬用很輕的聲音開口道,“若這個人,值得我去包庇呢?”
不知是不是鬱儀方才說的那句“躬耕田園”觸動到了他,王寬終於沒有再像以往那樣三緘其口。
他咽下翻湧的血腥氣,緩緩說:“我隻與你一人說實情。”
“沒有任何人逼迫我,也沒有任何人用銀子來堵我的嘴。”王寬凝睇著鬱儀的眼睛,一字一頓,“我全部都是自願的。”
“這個人在你們眼裡或許貽害無窮、或許魚肉百姓。可他真真切切地幫助了我。”王寬艱難一笑,“我是窮人家出身,年成不好時,險些和父母一道餓死街頭。是他贈我錢財,又讓我父母追隨他經商。若沒有他,我早就該被埋在亂葬崗了。
“或許如今他從我身上得到的、遠遠多於他給予的,又或者說這件事一開始就沒有真心,隻是一場交易。”王寬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可人不能忘恩。”
“我是真心實意感激他的。”
“所以,蘇舍人。”他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你們任何人都不會從我這裡,拿到供認他的口供。”
“彆白費力氣了。”
王寬一口氣說了這樣多的話,聲音越來越低,喘聲也愈發沉重,如同一把破敗的風箱。
又頓了良久,他才繼續說:“我知道....……這是個不情之請。”
“蘇舍人,你可知道,有什麼法子能送我快些上路?”
他眼底燃起一絲微弱的希冀,好像蘇鬱儀的一句話,就能隨時判他一死。
什麼是好人,好人的定義是很片麵的。
那什麼是壞人,似乎總能給予無數個答案。
蘇鬱儀知道王寬說的人是誰,也終於明白了王寬不肯吐口的原因。
可在那一刻,她的心又沉沉地墜了下去。
因為她縱然理解,也救不了王寬分毫。錯便是錯,律法從不因為你可悲的命運而網開一麵。
周朔平並不無辜,這一切全是出於他的私心。
可他的私心又真真切切地曾給過彆人一個恩惠。
讓王寬銘記於心、永誌不忘。
從律法上看,王寬是個罪人。
蓋棺定論,無可更改。
可於周朔平而言,王寬卻又是個不願忘恩的好人。
見鬱儀不語,王寬眼底的最後一絲星火熄滅下去。
“祁門紅茶很好喝。”鬱儀轉過身不去看他,“多謝你贈茶之恩。”
“不必客氣。”王寬輕聲道,“若有機會,蘇舍人到思遠的家鄉去,那裡的春茶……………更好喝。
鬱儀微微閉了閉眼,一路走到大牢門口。
刑部的郎官上前一步,小聲道:“犯人遲遲不肯認罪,蘇舍人你看,陛下那邊......”
“若在平時,有犯人不招供,你們會如何做?”
郎官遲疑了一下,不敢答話。
“說!”鬱儀凝睇他,“說實話。”
“若是死囚,直接.....直接杖斃了事。反正隻是按個手印的事。”郎官目光躲閃,“可王寬他罪不至死,最多是一個流刑而已。”
王寬已經殘廢,他屢屢渴求一死,即便不死在獄中,也會死在流放的路上。
“就按你說的辦吧。”鬱儀輕聲道,“我在門外等你一刻鐘,一刻鐘後,把他按了手印的口供交給我。”
郎官目光閃爍幾次,顯然也早有此意,於是立刻進去安排。
鬱儀一個人站在牢獄門口,聽不見裡麵杖的聲音,卻覺得自己頭腦一片空白。
王寬縱然死也不願供認周朔平,她此刻的舉動已然違背了他的意願與初衷。
於是,就在這等待的一刻鐘裡,鬱儀反反複複地問自己。
她入仕的初心到底是什麼?
公正還是人情?
道義還是結果?
她命人杖斃王寬的舉動,到底是對還是錯。
一時間心亂如麻。
一刻鐘漫長得像是過完了大半輩子。
最後,刑部的郎官將沾了血的卷宗遞到鬱儀的手上,上麵對周朔平詭寄之事供認不諱。
那枚紅得淒豔的手印,燙得鬱儀雙眼一痛。
她藏於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幾乎在掌心壓出血痕。
鬱儀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乾清宮的。
那時祁瞻徇午睡剛起,正由小太監伺候著穿靴子。
鬱儀走上前,將這份口供交給祁瞻徇,祁瞻徇顧不得衣冠不整,臉上已然露出驚喜之色:“竟如此順利?”
他沒有問起王寬的死活,隻欣喜於這件事比預料得還要順利。
“蘇卿當真是朕之良臣!”他笑著道。
隻是鬱儀卻始終垂著頭,臉上分明沒有絲毫喜色。
“蘇舍人你……………”他打量著鬱儀的神情,“你臉色不大好,可是哪裡不舒服嗎?”
鬱儀輕輕搖頭:“下官隻是昨夜沒睡好。”
祁瞻徇道:“今日也無事,朕許你早些回去休息。你放心,這件事朕定然會好生嘉獎你。‘
“多謝陛下。”鬱儀一板一眼地跪下謝恩。
乾清宮外,金陽璀璨,鬱儀的手卻冷得像一塊冰,每走一步,王寬的麵容就浮現在她的眼前。
王寬的太平人生是被她摧毀的,甚至他的死,也是由她一手造成。
鬱儀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還能不能配得上清正二字。
她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一腳深一腳淺。
直至一雙手扶住了她的兩臂。
鬱儀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抬起眼睫。
張濯穿著一身清舉颯遝的朱紅官服,背對著黃昏的霞光,靜靜地站在她的麵前。
圓領?絲官服上繡著徑三寸的小獨科花,花束帶上環佩白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
他的手是這樣的有力,像是能撐起壓在她身上那些本不可承受的一切。
鬱儀沒有血色的唇微微動了動,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叫了一聲“張大人”便哽住了喉嚨,再難發出一言。
張濯的目光深寂,安靜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你做得很好。”他如是道。
“我為你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