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抬頭看向張濯,他還站在地圖前沉思,不知與旁人說了句什麼,他們便都屏氣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一下,還有人兩股戰戰,幾乎要跪倒在地。
就是這樣一個威嚴凜然的人,竟然會在百無聊賴之時,將自己的名章蓋在鬱儀名字的旁邊。
那一刻,他心裡在想什麼?
鬱儀放下人偶,走到戶部門口時再回頭看了一眼張濯,恰好他清冷的目光轉了過來,剛好與她四目相對。
她分明看到張濯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笑意,他對身邊伺候筆墨的小官說了句話,那小官就一路小跑著來到鬱儀麵前,行禮:“張尚書問蘇舍人可是有事,若有的話可以稍坐片刻,他看完蔚州的稅賬就來。”
鬱儀忙道:“也沒什麼大事,我隻是來支俸銀的,不敢勞煩張尚書,這就要回去了。”
那小官哦了聲:“蘇舍人慢走。”
鬱儀見他又跑回去和張濯回話,張濯再看向她時,鬱儀對他輕輕揮了揮手,示意自己要走了。
於是張濯微微頷首,權作是與她道彆。
盛夏不知道是何時過完的,隻知道最初不過是三三兩兩的秋雨,再後來便是梧桐泛紅的葉子。太平缸裡的雨珠將倒映著的天幕打碎,濕淋淋的水汽夾風夾雨,中秋才過的時日裡,雖不至於冷得徹骨,卻也彌漫開絲絲縷縷的寒意。
就在這清清冷冷的初秋,祁瞻徇把鬱儀再一次叫到了乾清宮。
像他這個年歲的年輕人,每月和每月都似乎有微弱的不同。
乾清宮裡沒有點亮徹整夜的燈火,在這一派四野昏昏之中,鬱儀覺得祁瞻徇已經不再像一個少年了。除卻身量更為挺拔之外,他的薄唇與眉骨都讓他的五官顯得更加深邃,他的嗓音低沉,一身鱗崢嶸的龍袍穿在他身上,祁瞻徇已經擁有了年
少天子威嚴的雛形。
影響他的或許有年齡,也或許有足以改變人心誌的權力傾軋。
人成長得總會比想象中的還要快。
鬱儀一如既往地行叩拜之禮,祁瞻徇平靜地說了一聲“免禮”。
祁瞻徇告訴她,周朔平在詔獄的審訊並不順利,隻因這一次沒有對他用重刑。
“不是朕不想用刑,也不是王寬的事讓朕要對他法外容情。隻是朕也沒料到京中為他請願的人會有這樣多。既如此,用刑會惹來民怨,所以詔獄那邊一直陷入僵局。”
“今日,他向朕提出了一項請求。”祁瞻徇一字一句,“他說他想見你一麵。”
鬱儀微微一愣,祁瞻徇繼續道:“其實錦衣衛那邊已經在抄他的家了,即便他不招供,朕也相信真相將很快大白於天下。”
“周朔平,必死。”
祁瞻徇的目光帶著不容反駁的決絕:“外麵為他請命的呼聲越高,朕就越不能放過他。因為這樣的人太容易東山再起,朕不能放虎歸山。但朕願意從他所求,讓他見見你。因他說他隻和你一人招供。
鬱儀看向祁瞻徇:“可自他入京以前,下官從沒有見過他。”
“下官亦不過是區區中書舍人,如何有刑訊他的權力與本事。”鬱儀對答,“還請陛下明察。”
祁瞻徇笑:“朕會派錦衣衛保護你,不會隻讓你一個人審訊他。”
他的手拍了拍鬱儀的肩膀,凝睇著她的眼睛:“朕視你為心腹,不要叫朕失望。”
自周朔平一事起,鬱儀亦感受到了祁瞻徇對她日漸信賴。
對她來說這自然是一件好事。
離權力越近,機會便越多。這也是她選擇做太後的侍讀學士而不進六部的原因。
這個天下早晚要交到祁瞻的手裡,能得到他的信任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鬱儀知道瞻徇把話說到這個餘地,便不再允許她反駁。
這或許是個圈套。
可明知是圈套,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周朔平被單獨關在一間獨立的牢房裡。
陪同鬱儀一起審訊的人是陸害。他依然如過去一般寡言
少語,跟在鬱儀身後,像是個快要熄滅的影子。
陸零分明早已不受重用,平日裡都被趕去守城門,許久沒有進詔獄裡做事了。今日卻莫名啟用了他。鬱儀心中也有一閃而過的疑惑。
周朔平居住的環境總要比的囚犯更好些。或許是因為他身份特殊,又或許是因為有太多人為他請願。
這間牢房濕冷又陰鬱,牆上的壁燈都被水汽浸透,蠟燭的燃燒都帶著隱隱約約的一圈黑煙。牢房裡鋪著厚厚的茅草,周朔平的囚服還算得上是乾淨,至少看不出血痕,由此可見他的確沒有受刑的痕跡。
鬱儀走到他麵前,周朔平緩緩睜開眼。
“你想見我?”這是鬱儀的第一句話,“我已經來了,說吧。”
周朔平仰起頭看了看她:“老夫隻是好奇,想在死前看一看,究竟是什麼人能把老夫搞成如今這幅樣子。”
“沒料到是個小女娃娃。
他的聲音還算是有幾分中氣,鬱儀聽他說完,淡淡道:“讓你落入這番田地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若識情識趣,就該儘快交代黨同。一來免受皮肉之苦,二來陛下也能對你的妻子女網開一麵。”
“網開一麵?”周朔平重複著這幾個字,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北鎮撫司的人如今在抄我的家,你以為陛下還會對我有什麼網開一麵嗎?”
聽完這句話,鬱儀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你還記得王寬嗎?”
“他自稱是受過你的恩遇,讓他免於餓死街頭。你的一飯之恩,讓他至死都不肯供出你。你知不知道京師之中,如今有多少人在為你請願?你如今負隅頑抗,陛下與太後遲早會將怒火遷移到那些尋常士子的身上。”
“王寬?”周朔平的臉上漸漸露出了迷惘之色,“這是何人?“
那一刻,鬱儀突然想,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提起王寬了。
時間會把一個人漸漸壓平,最終壓成史書上薄薄半頁紙,短短兩行字。
更有甚者,隻能成為時光裂隙中的一個停頓,連隻言片語都留不下。
鬱儀替王寬感到不值。
周朔平凝睇著鬱儀的眼睛,又用自己的餘光掃了一眼坐在一旁執筆記錄的陸害,突然古怪一笑。
他說:“若我告訴你,我所擁有的這一切全都是拜張濯所賜,我如今的累世家財,也有張濯的一份功勞,你又當如何?”
“你敢不敢憑我的口供,來定張耀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