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公綏打開雙臂,將她抱在懷中。
這個王朝最尊貴的女人有著瘦削的身量,平日裡掩蓋在厚重的金珠寶玉之下,常常讓人忽略她身體上的柔弱。
她發上依然沾著他熟悉的龍涎香。
這些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的東西,從今日起,又要徹底的失去了。
太後在他的懷抱中輕聲問:“就沒想過收手嗎?“
趙公綏笑:“如何收手?”
“微臣以為娘娘該明白,像咱們這樣的人,失去了權力,和等死沒什麼兩樣。”
“於微臣如此,於娘娘更是如此。”
真正的權術,不是都察院的禦史揪著誰狎妓、誰納妾那麼簡單。
宦海鏖戰,你死我亡。
趙公綏貪戀這懷抱的溫度,卻知道這些終將是鏡花水月。
那個被他奉上高台的女人,終於變成了一把甜美芬芳的刀。
燈影搖曳,趙公綏鬆開了懷中的那個人。
和過去無數次一樣,他恭恭敬敬地對著她長揖:“微臣告退。”
走出慈寧宮時,夜風將他的襟袖吹得鼓起,趙公緩緩緩走下丹墀,從袖中取出了一支累絲嵌玉紅寶石簪子。他本想在今日還給她,卻到底沒有狠下心來。
月色朦朧,這支簪子已被他撫摸得不再鋒利。
寧波的五十萬兩白銀沒了,並非是他一個人中飽私囊,這筆錢原本是他為了堵兵部的賬用的。想要底下的人忠誠,就要讓他們吃飽。趙公綏向來對底下人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五十萬兩沒了,撫州的也沒了,甚至就連為他斂財的周朔
平也死了。
眼瞧這到了年底,兵部的賬還要平,張濯又是一等一的算學好手,糊弄他難於上青天。
趙公綏看向南麵的天空。
“張濯。”他在齒關間齟齬著這個名字。
於私心上說,趙公綏欣賞他的才華。隻是政治是不能講人情的,這個道理他和張濯都明白,所以彼此見招拆招,招招致命。
他漫不經心地叫來身邊的侍從,耳語幾句,他領命而去。
看侍從去的方向,分明是蹕道外地十二監舊衙門,也正是收監張濯的地方。
趙公綏平淡地將簪子收回袖中,走過隆宗門向南走去。
鬱儀今日休沐。
她從街上買來黃柏、梔子、槐黃、蘇木、茜草等草藥,放入陶罐中煮沸晾涼。
又另燒了一壺沸水,用來泡茶。她選用的是茶色深濃的六堡茶。
待茶水稍溫,鬱儀將茶水倒在盆中,又取來一張夾宣??這是兩層或多層宣紙粘合而成的宣紙,比普通的紙來得更厚,也適用於長期保存。
她把宣紙浸泡入茶水中,使其吸收茶色,又小心地取出,放在陰涼處晾乾。
到了黃昏後終於晾得七七八八,鬱儀又找了砂紙來細細打磨宣紙的邊緣,以求露出毛邊。
她這一步一步,是在複刻古書中記載的,如何將書畫做舊的那一節。
待到這一步完成,手中的紙張已經微微泛黃,看上去的的確確像是經曆了一些年歲。
鬱儀從櫃中取出甘州的舊黃冊仔細比對,想要找到一些細節,可以分辨出二者的區彆。
張濯已被收監近十日,這份黃冊早晚要交到太後麵前,她又該如何證明自己手裡的黃冊是真的,而趙公綏的那一本是假的?
就在此時,突然想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一聲一聲跳在鬱儀的心頭。
她飛快地將黃冊鎖進抽屜裡,再將門拉開。
竟然是成椿站在她的門外。
“蘇舍人。”他開門見山,“有個東西,我想請你替我轉交給張大人。”
成椿攤開手掌,裡麵是兩個景泰藍小瓷瓶。
“張大人命人送信給我,說請蘇舍人今日黃昏時分拿著此物入宮,務必叫戶部侍郎熊寅,以‘戶部清田賬目不清‘和“高陽台工款司禮監不批紅”為由,召集戶科給事中到十二監舊衙門裡見張大人。太後信不過熊寅,所以會找人代去,屆時請蘇舍人主
動請纓,太後想來也不會反對。
鬱儀微微怔忪了一下,目光又落在了成手上的兩隻瓷瓶上,一時間想不通這東西和朝政能扯上什麼關係。
“這瓶子裡是什麼,為何非要給張大人?”
成椿聲音雖輕,神色卻分外不安,他指著其中一個道:“這裡麵裝的是解毒的藥物,張大人說,若無意外,今日將會有人想用毒來致他於死地。
聲若平地驚雷。
鬱儀來不及細問張濯如何知曉下毒之事,忙指著另一個瓶子:“那這裡麵呢?”
“這裡麵是另一種不會至死的毒藥,雖不致死,中毒之人看上去卻異常慘烈。”
成椿一字一句:“若今日無人戕害於他,張大人便會親自動手,自己飲下這瓶毒藥。”
鬱儀的手頓時冰涼:“什麼?”
“張大人執意如此,我無法違逆。”成椿顯然也並不平靜,“也無法入宮伺候左右,隻能請蘇舍人代勞。”
鬱儀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敲擊著耳膜。
“蘇舍人會騎馬嗎?”成椿問。
鬱儀搖頭:“不會。”
“門口有張大人府上的馬車,還請蘇舍人即刻入宮。”
成椿的眼眸泛起一絲紅:“張大人的性命,便全係在蘇舍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