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行章走了,孟司記才小聲提醒太後:“娘娘,趙首輔還在西暖閣,娘娘要見他嗎?”
“不見。”太後道,“給西暖閣上鎖,對外說趙首輔病重不宜騰挪,一日三遍叫太醫來走過場。”
“告訴高世逢,兵部的事要抓緊了,他就懂了。”
她說話沒有半分感情,冰冷又鎮定,就連孟司記這樣跟在太後身邊許多年的老人,都猜不透她要如何打算。
司禮監與內閣,一向被稱為內相與外相,兩者不睦已久。
高世逢也素來不喜趙公綏及其黨徒。
看來太後這第一刀,到底是要砍在兵部身上了。
*
另一邊,祁瞻徇從慈寧宮離去後,並未急著回乾清宮。
他帶著寶仁一路穿過道,來到了內廷寶庫。
庫監見了皇帝忙磕頭行禮。
“大齊的印璽如今有哪些在你們內廷寶庫裡?”祁徇淡淡問。
“國璽與皇太後之璽現下都在太後娘娘那裡,各部批文印一般都在各部尚書手中。還有庫印、都轉運使印、清吏司印、關印......”
祁瞻徇懶得聽他一樣一樣講:“蓋在黃冊上的除了戶部的印,還有哪一種印?”
“是核查印,一般都是司禮監用,太平年間的核查印已經被翰林院拿走了。”
“那興平年的呢?”祁瞻徇問,“這東西應該已經封存了吧。”
庫監點頭:“這是先帝在時才用的印,早就封存起來了。一般人想用,還要額外簽批,咱們這都有記檔。近幾個月來,興平年間的印還沒有出入庫的記錄。”
祁瞻徇聽罷冷笑:“那真是活見鬼了,有人拿興平年間的印來仿造黃冊,你這個庫監的人頭真是不想要了。”
他雖不掌權,卻也有了少年天子的威嚴,一句話下來,嚇得庫監兩股戰戰,直接跪倒。
“奴才......奴才就是有九個腦袋也不敢乾這樣的事。”他猛地磕了幾個頭,額上登時見了血。祁瞻徇看了覺得惡心,退後一步:“叫你們管印的印監過來。”
說罷抬步就走進了內廷寶庫的衙門裡。
印監不一會就被叫了過來,頭都不敢抬地跪在祁瞻徇麵前:“奴才該死。”
“是該死。”祁瞻徇冷冷道,“堂堂內廷寶庫,漏得像篩子。”
祁瞻徇屏退左右,一把揪起印監的衣領:“說!到底哪出了岔子?”
眼見瞞不過,印監終於哆哆嗦嗦地說了實話:“前陣子,大概,大概兩個月前,有一天晚上,來了一個小宮女,她......她自稱是太後娘娘身邊的孟司記,要取用先帝時的印。奴才......奴才就給她了......”
“為何不簽批在記檔上?”
印監小聲說:“她說......她說不用簽批......奴才就放她走了。那日奴才晚上多喝了酒,一時間也沒多想......”
孟司記,孟司記。
祁瞻徇腦子嗡的一聲,心想完了,莫不是這一切都是太後授意的。
“這話你還同誰說過?”
印監抖得像篩糠:“再沒有旁人了。”
祁瞻徇一把把他甩開,手指不耐地敲著桌案。
寶仁卻也是個通透的,他小聲在祁瞻徇耳邊道:“若真是太後娘娘的意思,也總該背著人。這麼大張旗鼓的叫孟司記來,原本就不通常理。”
祁瞻徇沉吟片刻,也覺得有理。
“把這個印監給朕抓起來。”他說罷起身,“給朕嚴刑拷打。”
鬱儀送走了張濯,又另去了隆宗門見傅昭文。
他顯然等得心焦,在門前來回踱步。
見了鬱儀,不待她開口,他自己便迎了上去:“蘇舍人,顯清如何了?”
鬱儀道:“他醒了,方才娘娘已經派人送他回去了。”
聽到是太後的意思,傅昭文顯然也鬆了口氣:“這麼說,是趙......”
他知道這裡人來人往,隔牆有耳,所以點到為止。
“顯清沒事就好。今日之事,多虧有你。”
傅昭文歎了口氣:“其實今日的苦,原本是該輪到我受的。原本太後娘娘的意思是,今年修黃冊理應由我做主裁官。是顯清自己主動請纓,說我才從寧夏回來,理應休息。”
鬱儀沉默地聽著,良久才道:“張大人向來如此神機妙算嗎?”
傅昭文聞言一愣:“你何故如此說?”
鬱儀往前走了兩步,好讓她的聲音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
“有些話不好同傅閣老直說,但唯有一句。”鬱儀仰著臉看他,“今日這一切,是張大人注定的。”
傅昭文看著鬱儀的眼睛,隻覺得透露出一股執拗勁兒:“你容我想想。
那日他才從寧夏衛回來,正在文淵閣裡寫票擬,張濯從門外進來,的確與平日裡不大一樣。可具體哪裡不一樣,他自己卻又想不出來。分明他依然是過去那個矜淡少言的張顯清。
“顯清性子冷淡,向來不是個愛算計人的。”傅昭文忖度道,“他的確很是聰慧,不單在戶部瑣事上,還是閣中大事小情,從來不讓人摘出錯漏。隻是你適才說的,聽著像是未卜先知一般,隻怕全是巧合。”
傅昭文能如此反應,並不覺得奇怪。
若不是親身經曆,她必然也想不到會有人如此通達敏銳。
這位年輕的張尚書如同一團濃霧,離得越近便越是看不清。
“原本太後想選女進士,我是不做他想的。”傅昭文坦誠道,“一來大齊開設的女學太少,二來也沒有這個先例,我與其他幾位老大人都以為,會是個形式,以彰顯太後仁德,隨便選幾個女孩兒和孟司記她們一樣送進六局也就罷了。但顯清不這
麼想,去年的恩科要選女進士的事,也是他一力向太後娘娘促成的。”
“那時幾位主考官嘴上答應著選女舉人,可哪個都不敢真選。唯有顯清從鬆江把你選了出來。你也果真沒有叫他失望,也讓我們這些老頭子驚喜。到了今日,更讓我覺得後生可畏。”
傅昭文是個坦誠的人,這點和張濯很像。
“你看,顯清就是這樣的性子。一根筋,直腸子,又容易心軟。就算有多少人跟他說這事不妥,他認定了就絕不會回頭。我高興的是他雖然性子直,卻從沒有做過壞事,難過在於,這個世道是不容許他保留這份赤誠之心的。
鬱儀眼中的張濯,似乎和傅昭文口中的那個張顯清並不是同樣一個人。
她認識的那個張濯,料事如神,一步百算,手腕決絕。
不論是杖斃汪又,還是彈劾曹岑舞弊。
他既不心慈,也不手軟。
在和傅昭文道彆後,她依然在想傅昭文的話。
這其中究竟是傅昭文太護短,還是張濯太會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