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偶爾會有人偷偷多看她兩眼。
在太後執政的這幾年裡,大齊的民風素來開化,女子在街上獨自行走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有幾個相約賞秋的小娘子經過鬱儀身邊,大大方方地對她說:“這位姐姐,不知道你住在哪裡,我們見你生得漂亮,想邀你參加賞菊宴。”
鬱儀未曾見過這樣大的陣仗:“我......我住在梧桐街上,隻是我平日裡太忙,隻怕……………隻怕不得空和你們一起去賞花。”
她倆笑盈盈地問:“可是你夫君見你生得這樣美,不舍得放你去吧。”
在她們的認知裡,像鬱儀這個年紀的女子,應該已經是成婚了的。
鬱儀笑道:“我還不曾成婚,多謝兩位小娘子好意。
“這樣呀。”她倆有些害羞,“還以為姐姐生得傾國傾城,早已經許了夫婿,是我們姐妹冒失了。”一麵說,一麵從袖中抽出一張花箋,“這是我家的地址,哪日姐姐想來玩,可以寫帖子給我。”
鬱儀掃了一眼,知道這位是都察院楊禦史的孫女,閨名楊且容。
“多謝楊小姐。”鬱儀本想行揖禮,又想到自己此刻穿的是女裙,隻好又改作女禮。
楊且容吃吃笑道:“好,那我先走了。”說罷拉著姐妹,叫上仆從們笑語盈盈著走遠了。
在路上又耽擱了片刻,等鬱儀走到張濯府門外時,天已經漸漸擦黑。
隻見成椿一個人站在外麵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見了鬱儀,他第一眼沒認出來,還在左顧右盼著,隨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才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是......是蘇給事?”
他瞠目結舌,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我沒認錯吧?”
他少見多怪的樣子平添了幾分憨態,鬱儀不由得笑起來:“還能是誰呢?你怎麼站在門口,不用跟著張大人嗎?”
“昨日蘇給事留了帖子,張大人知道蘇給事今日要來,一個多時辰前就讓奴才在這迎著,可算是把蘇給事給盼來了,張大人在裡頭等著呢,我帶你進去。
鬱儀聽他等了一個多時辰,心中不由得愧疚:“我才到科道,今日一直忙碌著,沒能提早出來,勞你久等了。”
“不久不久,”成拎著一盞六合羊角燈給她照亮,“不是奴才恭維,實在是蘇給事今日光彩照人,奴才的眼睛都要看花了,便是再等兩個時辰也不覺得累。”
“你家大人這幾日身子可好些了?我這兩日沒來看他,心裡也掛念著。”
“有蘇給事這話,我們張大人就算不好也是會馬上好起來的。”成椿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不是哄蘇給事高興,我們大人的的確確是好多了,多虧了有梅醫官在。”
他將鬱儀一路引至水月鬆風:“蘇給事坐,奴才去請張大人。”
上一次來這裡,還是鬱儀第一次來張濯府邸之時。
紫檀木桌上照舊擺著那個張濯用來自省的欹器。
“謙受益,滿招損,月盈則是。”鬱儀輕輕念過上麵刻著的金文。
旁邊放著銅漏壺,張濯便是如此日複一日地將水滴進去。
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分。
少了會不穩,多了則會傾覆。
這也能照進張濯的心境裡。
她便如此靜靜看了良久,就連身後有腳步聲漸行漸近也未曾發覺。
“不及過去那麼敏銳了。”一個聲音自背後傳來,低低沉沉的,藏著笑。
鬱儀這才回神,發覺自己的確是走神了。
她回過身來,張濯正披著一件白狐裘披風站在三步外。
這件披風出鋒極好,張濯便被這一團雲霧般的白色覆蓋著,像是綠萼梅樹上輕蓬蓬地落滿了雪。
他氣色尚可,雖然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已然恢複了素日颯遝端方的姿態。
雲容冱雪,暮色添寒。
見她轉身,張濯靠著桌案笑道:“新痕懸柳,澹彩穿花。”
枝葉扶蘇,漏澈月光,碎如殘雪。
張濯在用這句詩來稱讚她今日這身打扮。
“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鬱儀順著他這句,將詩接了下去。
這詩原本在傷懷故國山河隻在夢中,卻在今時今日,被他們兩人吟詠出另一番風味。
張濯彎眸:“今日我與蘇給事有了‘團圓意‘,我比王沂孫有福。”
王沂孫正是這首詩的作者。
“衣服是娘娘賞賜的,我和永定公主各有一件。”鬱儀向他解釋了衣裳的來由。
張濯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番,頷首笑說:“好看。
他的真誠不加掩飾,鬱儀在他的目光下徐徐道:“還記得上一回張大人教我的發髻,如今我已經全然學會了。”
她在張濯麵前原地轉了一圈給他看,再抬起眼時,隻見張濯眼底蕩漾開如星辰般的微光。
“你還記得。”他輕聲道。
“自然是記得的。”鬱儀答。
眼下的氛圍有些怪,他們二人時而離得近,時而又離得遠。
有時隻覺得近在咫尺,有時觸及到張濯眼底似有若無的感傷時,又覺得他遠在天邊。
於是鬱儀拎著裙擺走到桌邊,將帶來的東西拿給他看,“這個是白給事叫我帶來的………………”
張濯被她帶來的那幅字吸引了:“這是什麼?”
“這是,”鬱儀抬眼望向他,“這是下官臨的《寒食帖》,贈與張大人聊表寸心。”
水月鬆風裡燈燃得不甚明亮。
張濯走到六棱燈架前舉起一盞燈,複又踅身走回鬱儀身邊。
他單手擎著燈,另一隻手將畫作展開,細細端詳了片刻:“若不是這幅字太新,我隻怕要以為是真跡了。”他本想用手去摸,驀地想起自己指尖上的傷,於是手指頓在半空又緩緩收了回去。
順著他的手臂一路看去,鬱儀尚且能看見他指尖上殘存的傷痕。
這些傷痕都是前世所沒有的,事態終究向著他沒有把握的方向漸漸行去。
張濯心中亦有不安,卻依然也生出了很多本不該生出的期盼。
感受到她的目光,張濯坦然地在燈下攤開手掌,伸到她麵前。
“還疼嗎?”鬱儀低聲問。
她以為他會像過去那樣口是心非。
沒想到張濯卻輕輕笑道:“疼。”
他抬眼看向她:“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