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不是也覺得我冷厲決絕,工於算計?”
他迎著燭火站著,沒有看他們的神色:“還是覺得我如今的所作所為,有辱身外虛名?”
燧生是個武人,不擅長言辭,成椿倒是還能再說兩句:“並非是主子有辱清名,奴才知道主子的苦衷。隻是偶爾,奴才們替主子不值。”
“值與不值,本就在一念之間。我心裡有數。”張濯已經寫完了手書,遞給學生,“去吧,務必把趙子息帶來,要留活口。
“娘娘。”周行章將一份口供放在太後麵前,“前日,毒害張大人的那名內宦終於吐口了。他說唆使他做這一切的人名叫浦雲,是兵部一名駕部主事,此人在他被抓捕後已經三日未曾上值,下官至他的家中,發現他已經逃出了京師。好在儀鸞司的
人在他的涿州老家將他抓捕。他供認稱是王兼明尚書勒令他買通十二監衙門裡的內侍,要為張尚書下毒。’
“雖然張大人所中的是五毒散,但撫州知府與周朔平的仵作單上,都寫的是因鶴頂紅而死,王兼明隻怕於此事上難辭其咎。有人看到在錦衣衛前往神機營抓捕王兼明之前,有人曾先一步麵見於他,隻怕有人想要提前和王兼明串供。”
太後未語。
周行章又掏出了第二份狀子。
“查抄周朔平田產的隨堂司與校尉緹騎整理出了一份單子,周朔平包括其兒子、侄子等人一並算上,田產數千畝,佃戶上萬人。私產中除了登記在冊的飯莊酒肆,還有賭場、青樓、暗娼與地下/錢莊。每年經手的銀子不下百萬記,實乃過之巨貪
巨富。
“此外,還從他家中查抄出大量的兵器與精鐵,他在京郊的穀倉中甚至有輜重,實乃居心叵測。
聽到這,太後才終於道:“你看,人的錢與財到了一定程度,便隻餘下了數字。剩下的就是追逐名與利了。”
“此外,緹騎們還從周朔平家中的密室中搜到了一個香爐,裡麵是匆忙燒毀的紙頁灰燼。這些紙頁灰燼似乎是另外一本賬冊,上麵的金額同樣龐大,隻可惜關鍵信息已經被抹除,一時間無從查起。”
“最後,”周行章一字一頓,“王兼明今晨已然認罪,說趙首輔呈交的那一本黃冊,是他命人偽造的,也是他命人從印監手裡瞞天過海便來的印章。從始至終都是他一人所為,趙首輔並不知情。
聽到這一句,太後冷笑一聲:“他們拿哀家當傻子不成。”
“趙公綏此人老謀深算,但凡有風險之事,從不親自出麵,而隻任由爪牙代為行事。所以此間種種,最多也隻能了解在王兼明身上,對趙公綏本人卻撼動不了分毫。下官以為,周朔平密室中的賬簿應該是與趙公綏有關,趙公綏家中必然也有類似
的賬簿,可惜我們沒有直接搜查的理由,甚至這本賬簿早已被他家人燒毀。”
王兼明自知罪不容誅,索性罪加一等也不在乎,隻要能保住趙公綏,那必然就能保住他自己全家。
而趙公綏也因此才能如此淡定自若。
“今日兵部有兩位侍郎罷官,肯定太後寬恕趙首輔,他們選在王兼明認罪後這個檔口,難免有逼迫君上之意。”
“既然他們要罷官,難不成哀家還能沒有大臣用?”太後靠在圈椅上,“羽林衛副總兵徐奏鈞與李克邁都是躋身行務二十年的老臣,將他們兩人調到兵部去,哀家也放心。那兩位罷官的侍郎既然願意求情,便讓他們好好歇著。”
太後打定主意要把兵部抓在自己手裡,縱然大動乾戈傷筋動骨,也絕不心慈手軟。
“至於王兼明,流放到西疆去罷。”言罷,她又抬起眼睫,“該如何做,你明白。”
周行章自然知道,太後的意思便是,不要讓王兼明活著到西疆。
“那趙公綏呢?”
“他啊。”太後輕輕搖頭,“動他,太難。證據依然不夠多。哀家還要再想想。”
周朔平死了。
若是他還活著,會不會能供認出趙公綏與他勾結在一起的口供。
也是不是能挖出趙公綏意圖燒毀瀛坤閣的不臣之心。
太後有些後悔把這個人交給皇帝來審訊。
在周行章走後,她獨自走到窗邊,在這裡能看見關押趙公綏的偏殿中還亮著一盞燈。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基於她潛意識的反應,她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想真的處死趙公綏?
太後一向喜歡審視並直麵自己的內心,她也向來能將理性與感情分開。
於理性上,她知道自己早晚要殺了趙公綏。
可感情上,真的能如預想的那樣灑脫嗎?
*
另一邊,祁瞻徇命人審訊內庫印監數日,仍沒有什麼進展。他隻咬死了一句“以為是孟司記”來取印,便沒了第二句話。
即便如此,祁瞻徇心裡也明白,這件事少不了趙公綏在背後攪弄風雲。
越想到趙公綏,他心中的火氣便愈發難以平複。
尤其是那一日他在慈寧宮外聽過他與太後的對話,心裡更是窩火。
直到第三日,祁瞻徇將印監的女兒帶進了天牢裡。
那個六七歲的女孩兒哇地一聲哭起來,一口一個爹爹地叫。
印監也緊跟著老淚縱橫。
祁瞻徇問他:“想不想和你女兒團聚?還是說你受過的苦,也想讓你女兒也嘗一嘗?”
印監終於怕了,他哆哆嗦嗦地告訴祁瞻,是趙公綏身邊的一名小太監取走了這枚興平年的核查印,他根本沒有膽子違逆趙公綏的意思。
最初一刻,聽他如此說,祁瞻徇隻感受到了滔天的怒意。
可漸漸的,又從其中感受到一股古怪的酣暢。
人總是怕死的,你可以不怕我,也可以不怕我手中的權力。
可但凡你怕死,也怕身邊的人死,那麼隻要我有隨時剝奪你們生命的權力,你們終將臣服於我。
他拿了印監的口供,寶仁問他如何處理這名可憐的印鑒。
祁瞻徇想了想說:“杖斃。”
“那他女兒呢?”瞻徇道,“的確麻煩,你覺得怎麼辦好?”
他本想說也杖斃,可是這女孩兒的額頭長得有點像鬱儀,讓他下不去手。
“叫她回家去吧,給她五兩銀子葬父用。”說罷拿著這份口供,打算去慈寧宮裡見太後。
*
走進慈寧宮時,祁瞻徇隻覺得宮中燈火都要比從前更亮。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背都要比從前挺拔。
他將印監的口供拿給太後:“兒臣以為,這件事和趙公綏逃不開乾係。
那時天已過黃昏,這是祁瞻徇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母親在做出處理朝政之外的事。
太後在調香。
這是過去她做閨閣女兒時打發晨光的法子。自入宮後為皇後,既要平衡六宮、撫養子女,又要照顧先帝,已經有太多太多年,沒有重拾這份舊日中樂趣了。
她用的是宋時的舊方,蘇合香裡加金桂與鬱金,另輔以沉水香,整個慈寧宮裡充盈著少女般恬淡清雅的香氣。她一手握著銅匙,另一手拿著一張方子來看,卷起袖口,綰起烏發,不論是情態還是動作,都像是一個青春正好的年輕女子。
聽祁瞻徇說完這一席話,太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現在殺不了趙公綏。”她眼眸沉靜,陳述一個事實,“你這份口供,太輕了。”
“我們可以繼續查,”祁瞻徇道,“順著黃冊繼續查,王兼明說謊了,又是誰迫使他說謊呢?“
太後從自己的兒子身上感覺到了殺意。
他是真的想除掉趙公綏。
“瞻徇,縱然我知道他不清白,卻也要忍耐。”太後沒了調香的興致,緩緩將銅匙放下。
“王兼明是一定要除的,他是趙公綏的黨羽之一,除了他還有彆人,待我們斬儘趙公綏的羽翼,便是真的能致他於死地之日。”
“徐徐圖之。”祁瞻徇緩緩念過這四個字,眼底漸漸浮起陰雲。
太後走到櫥櫃前,取出他兒時的畫作:“還記得趙子息嗎?”
“你......想不想再見見他?”
祁瞻徇的目光落在太後遞來的畫紙上,伸手接過。
這幅畫的紙頁已然泛黃,可依舊平整,看得出被太後保存得很好,上麵是他年少時的塗鴉之作,畫中的人正是十二三歲的他與趙子息。
祁瞻徇突然抬手摘了燈罩,將這幅畫放入火中點燃,火苗登時吞噬了畫中兩個年輕郎君的麵容與“高山流水”那四個字。
在太後略顯驚訝的目光裡,祁瞻徇緩緩道:“母後留著這幅畫,究竟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趙子息?”
“母後不覺得趙子息和兒臣長得有幾分相像嗎?”他一字一頓,“兒臣常常在想,會不會趙子息也是母後的兒子,隻不過他的父親不是兒臣的父皇。”
祁瞻徇的手猛地指向窗外的偏殿:“而是那偏殿裡的奸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