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如此說,張濯臉上看不出喜怒:“你先彆急著反駁,或許我開出的價碼比你想象得還要可觀。”
“我可以免去你的罪名,給你一座揚州的房舍,還能額外給你一百兩銀子,足夠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張濯盯著他的眼睛,“你願不願?”
這無疑是個很高的價碼,曾萬顯然也有過一瞬間的動搖。
但他還是拒絕了:“我說了,我不認識她。”他打量著張濯,冷淡道:“我見你也是衣冠楚楚的模樣,不成想竟是如此道貌岸然之徒,公然去打探一個女郎的私隱,真叫人不齒。”
張濯反問他:“你打家劫舍難道就光明磊落了嗎?”
曾萬說:“我是真小人,你是偽君子,我們彼此彼此。”
張濯竟然認同了他這句話:“你說的沒錯。”
“我不和你爭論誰是真小人,我隻問你一句,她究竟是什麼人?你不說,刑部有幾十種刑具讓你說。”
曾萬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獨自坐在牢獄裡竟然唱起了昆曲《浣紗記》。唱得全情投入,一會兒唱吳王夫差,一會兒唱越王勾踐臥薪嘗膽。
張濯掖著手佇立良久,曾萬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所做的這一切無非是源於愛屋及烏這四個字。
曾萬深愛的人是平恩郡主,所以連帶著也疼愛著這個沒有血緣的女兒。一想到他曾險些要了鬱儀的命,曾萬便覺得五內俱焚。
待唱到西施辭彆範蠡,孤身入吳時,曾萬的眼睛都泛起了紅意。
此一去,音書渺茫,此一去,山路遠。
一處相思訴給誰聽?
張濯從袖中取出一瓶傷藥,隔著柵欄拋給他:“拿去用,彆留下病根,到時候腿就保不住了。”
曾萬將藥瓶攥在手裡,縱然張濯射傷了他的一條腿,可一想到麵前這個男人不惜跳進水中救下鬱儀,曾萬默默在心裡將他們二人扯平了。
他認定了張濯是偽君子,所以一句話也不想和他說。
好在張也沒有再問什麼。
他走出刑部的大門,對著刑部的郎官道:“他傷得有些重,若是方便,勞煩你幫他叫個醫官來瞧瞧,好歹撐過三輪審,不然你們刑部也不好交差。”
郎官連忙點頭:“是,多謝大人體恤。”
這時秦酌拿著幾本卷宗走過來,看見張濯一時間又有些心虛。
張濯看著他道:“秦令史有事嗎?”
“張大人。”秦酌咳嗽一聲,“刑部侍郎已經蓋印,準許郎官們對曾萬進行審訊了,下官是來抄筆錄的。”
“去吧。”張濯頷首,“早點把事情都了結。”
“是。”秦酌行了一個揖禮。
張濯沒有多逗留,他沿著蹕道一路走到慈寧宮外。
風煙俱淨,劉司讚正站在滴水簷下侍立。
“張大人。”她對著他福了福,“蘇給事也在裡頭。”
鬱儀竟然也跟著一起來了。
張濯頷首:“勞你通傳。”
劉司讚片刻即回:“請進,娘娘在裡頭等你。”
幾個侍女正在給地罩前的一排金絲菊澆水,邁過地罩,鬱儀就如同過去常在慈寧宮伺候時一樣,坐在太後身側的小桌後,適才不知她說了什麼,太後看上去臉色有些陰鬱。
“好一個順天府。”她對著鬱儀伸出手,“到哀家身邊來。”
太後一把拉住鬱儀的手,又拍了拍:“哀家一定給你做主。”
然後,太後才看向張濯:“你的事她方才一並同我說了,哀家心裡有數。”
張濯長身而跪:“是臣莽撞,臣不敢聲辯,但請娘娘降罪。”
“你是有罪。”太後端起自己的茶盞,耐心地撇開浮末,“你也算是當了十幾年官的老臣了,又做了戶部尚書、入了內閣,哀家以為你分得清輕重。順天府那個姓朱的之事的確有錯,哀家已經革了他的職,那你的名聲呢?你連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
嗎?“
她抬眼望來,拍了拍手邊的一摞奏折:“這裡頭寫了什麼你一定比哀家清楚,顯清啊,你這一回真是犯傻了。”
“關心則亂,是不是?”
此話一出,鬱儀心裡微微一慌:“娘娘……………”
太後轉頭看她:“很多事哀家心裡有數,不用你來替他求情。
“很多事哀家也可以裝作不知道,也多虧了有你在,這丫頭才能好端端地站在哀家麵前。但是順天府這樣的事,不允許再有下一次了。”
張濯抬起頭看著太後:“那日臣脫了官服,就已做好了掛印的打算,總不能辱沒了娘娘對臣的一番知遇之恩。”
“這是賭氣話。”太後淡淡道,“哀家也沒打算真的革了你的職。順天府尹方才也來和哀家告罪,說他用人不查,還說要當麵對著蘇給事請罪,哀家沒應,讓他回去了,這樣一來讓鬱儀賣他這個人情,日後他自然也會學得乖覺些,能得方便時也會
給她行個方便,這就夠了。
“今日你們兩個人都在場,哀家不妨把話說到明處。你護著她,能護一時也護不了一世,被台諫們看在眼裡,你們即便是清白便也成了不清白。等到了有口說不清的時候,她的官路也就到頭了。她是你挑來的女進士,哀家把她當作寶貝疙瘩一樣
捧著,日後還想借著她選越來越多的女進士、女尚書,她的名聲也很重要。她若要吃虧,你就要讓她吃虧。”
太後說到這,又看向鬱儀:“我問你,順天府的人來請你,為何不多帶幾個人同去?六科給事中裡又不僅僅隻有你一人,你初來乍到,他們怎麼就能找到你頭上?哀家知道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他們做這個局想害你,自然是防不勝
防。你才入官場,自己要長心眼,凡事多自己想想為什麼,該拒絕該偷懶的時候,也不要逞強。”
鬱儀知道這是太後的一番肺腑之言,她立刻跪下來謝恩:“下官受教了,娘娘的恩情,鬱儀沒齒難忘。”
“跌的跟頭多了,自然心裡就有數了。”太後把她拉起來,“在這紫禁城裡,大家衣冠楚楚地都是體體麵麵的人,但是走出這座皇城,全天下有的是弱肉強食,你到底是個女孩兒,得要學會自保。那朱知事以為你年輕好掌控,沒料到你是個硬茬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