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在荒原中行走的時間就太漫長了,長到商葉初自已都察覺到了疲憊。她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但她知道,這應該是此行的最後一站了。
終於,這趟荒蕪旅途的終點到了。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居民住宅,燈火溫馨,其樂融融。
女人與丈夫坐在沙發中,女人撫摸著肚子,臉上愁雲密布。
丈夫端著一碗藥,哄道:“快喝了吧,喝下去保管生個大胖小子!”
女人猶豫道:“這東西喝了會不會對孩子有影響啊?其實頭胎是個女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行要二胎唄。”
“你又沒工作,倆孩子靠我一個人養?與其長長久久地養著個賠錢貨,還不如一下子就生個男孩。”丈夫不耐煩道,“這藥保靈的,老寇家吃了就轉運了!”
女人還在猶豫:“萬一有啥副作用……”
男人惱了:“叫你打胎你不願意,好,現在連喝藥也不願意了?這麼多錢陪你玩哪!”
女人有些畏懼,到底接過了那碗藥,仰脖喝了下去。
藥汁的味道應該不好,女人的臉已經扭曲了。
畫麵漸漸淡化,變成了女人生產的樣子。產房中,因為嬰兒個頭太大,女人難產了。過了好久,醫生才將她和孩子從鬼門關中搶救了回來。
孩子是個女兒。
女人和丈夫的臉色都很難看。女人的丈夫對孩子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草!根呢?敢騙老子!”
生下女兒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女人都謹小慎微,看丈夫的臉色過活。丈夫、公婆,以至於女人自已的父母,都在責怪她,勸說她再生一個孩子。
難產的身體虧空還沒調理好,女人就又懷上了二胎。
緊接著是三胎。
女人連生了三個女兒之後,在家庭中的地位跌到了穀底——哦不,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本來就是穀底,那時候已經從穀底跌到了無邊的大洋深處。恰好在那時,她的第一個女兒,也就是肥肥胖胖害她難產的女兒,被查出患有智力缺陷。
女人的人生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丈夫冷暴力和熱暴力交加,幾乎不再把她當個人。傻乎乎胖乎乎的女兒流著口水趴在她身邊,好奇地看著她。
女人望著那孩子癡肥愚蠢的臉,忽然油然而生一股難言的恨意。
女人抱起自已的傻女兒,歇斯底裡地哭道:“你為什麼是個傻子啊!你怎麼不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傻女兒嚇哭了。
又過了兩年,女人的最後一個孩子出生了。也許是老天垂憐她半生的可憐,這個孩子終於是個男孩了。丈夫和公婆喜笑顏開,查了取名寶典,給這孩子取名為“嘉宇”。
女人一下子成了全家的大功臣,家庭地位驟然拔升,成了太後娘娘一般的存在。
那個大胖小子自然是全家的寵兒,就連他的二姐和三姐,也跟著沾了光,待遇水漲船高。
唯有他的大姐,這家的第一個孩子,被遺忘在角落。
女人變胖了,肚子上有了幸福肥。女人的臉上多了笑容,女人精心地為自已的孩子們購置衣物、書包、文具;女人哼著歌給自已的二女兒、三女兒和小兒子製作了精致的愛心便當,每到學校的晚飯時刻,就騎著小電動車給他們送去。
女人的生活很好,唯一的汙點,就是那個給她帶來無儘痛苦的傻女兒。
女人……
商葉初站在這間溫馨的小屋外,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冷眼看著這個小家的變遷。時光飛逝二十年,對商葉初而言,好像一幕滑稽的舞台劇。
商夢竹、商令秋、商嘉宇長大了。女人也老了。唯一不變的是,女人依舊深愛著她們。
商葉初久久地望著這一切。
良久,一聲低低的、沙啞的聲音,在這片無邊的曠野中響了起來。
“那我呢?”
也許是聲音太小,女人沒有聽清。她的臉上毫無波動。
商葉初拔高了聲音,帶著悲憤、茫然與多年的困惑,大聲道:“那我呢!”
這次的聲音很大,以至於在荒原中形成了餘波般的回聲。
商葉初在回聲中歇斯底裡地叫道:“那我呢!你愛商夢竹、商令秋,你愛商嘉宇!那我呢!我也是你的孩子!
“啞婆直到臨死前還在盼著永娟回家,蘋花的遺言是叫小越好好吃飯彆熬夜!
“啞婆愛永娟,蘋花愛小越。那我呢!你為什麼——”
商葉初的聲音哽咽了。
在這片無邊的荒原上,商葉初依舊沒有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