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殞看得出來她想去,但她有所顧忌。
他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即便不去看,也能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什麼樣的。
大約和曾經被他拒絕時的樣子差不多吧。
她隱忍克製的樣子他太熟悉了。
可惜這樣的模樣現在與他無關了。
謝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緩緩化出一團靈力,靈力金百中摻雜了一絲絲黑色,這不是好兆頭。
但是沒有關係。
他如何都沒關係,隻要她快活就好。
哪怕是——
“去吧。”謝殞突然開口。
芙嫣一怔:“什麼?”
他望著前方,不去看她的眼睛:“你想去不是嗎。”
“……不行。”芙嫣壓了壓眉峰,“我不能去,我還有……”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知道。”謝殞長及小腿的墨發與織金的曇花發帶一起飄蕩,“無妨。你可以去。”
芙嫣疑惑地看著他。
謝殞卻依然不看她,隻是說:“我在。”
他側臉雪白,帶著病弱溫文的色彩,眉眼玉潤秀致,亦有淩厲殺意之色。
“我在這裡。”他肯定地說,“不會有事。”
芙嫣張張嘴,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麼,並沒立刻下去。
謝殞終於看向她,四目相對,他廣袖下的手緊緊握拳,骨節蒼白,手上毫無血色。
“……信我。”他啞聲說。
照夜宮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洞穴,頂端皆是彩色的記冰淩,他們站在高處,靠近石壁,冰淩的光明明滅滅落在他臉上,斑駁的光影令他看起來像是隨時會破滅的冰玉神像。
他說這些話應該很艱難,她聽在耳中,幾乎覺得他每說一個字,都在克製著吐血的欲望。
他像在說服她,想讓她去,可從語調神情——除了言語外的一切來看,都像是在阻攔。
像是在對她說:彆答應,不要去。
芙嫣看著他許久,在不渡如脆弱的蝶再次墜落的時候,認真地掩住麵容,準備下去。
“我信你。”她說。
謝殞閉著眼彆開頭。
遮擋好麵容,芙嫣準備找個不起眼的角度飛升下去,最好讓不渡不著痕跡地發現她,儘量彆讓淩翾或者玉辰殿的人瞧見。
雖然有謝殞的保證,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隻需要不渡彆再飛蛾撲火就行了,她接下來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再在這裡浪費時間,
在芙嫣尋找角度的時候,謝殞朝她探過手來,她本能地閃躲,這防備姿態讓謝殞手臂一僵。
她遲疑地望向他,他麵色白得透明,不比下麵的不渡好多少,唇卻又紅得異常,顯出病態中的幾分綺麗之色。
“不必遮掩。”他到底還是將手落下,輕輕摘掉她的麵紗,撤掉她的障眼法,撥開擋住眉心紅玉的額飾,聲線低沉微啞道,“你總不能一輩子隱藏本來麵目。”
他微涼的指腹按在她眉心炙熱的紅玉上,惹得她激靈一下。
他輕輕摩挲她的紅玉,慢慢問:“你的特征太過明顯,藏不了一輩子。”
這天底下雖然充滿了奇人異事,但出生起眉心就印著一塊紅玉的也不過芙嫣一個。
這的確是太明顯的個人特征,如果芙嫣想做什麼事,都得顧忌這個。
她原先就是打算藏一輩子的,或者等她修為更高一些,足以對付魔帝大護法那種級彆,也就不再遮掩了,那時候不管是誰,哪怕淩翾來了,也不足為懼。
她張口想說這些,謝殞卻在那之前道:“有我在,不必藏。”
芙嫣怔怔地看著他。
這是第幾次了,他說有他在。
她又是怎麼回事,一聽他說這三個字,就莫名其妙覺得踏實。
這大約就是絕對的實力帶來的安全感。
謝殞認真地替她摘掉額飾,頭紗,化出一支血玉玉簪綰起長發,做完這一切才慢慢道:“去吧。”
芙嫣嗓子發乾,她抬手摸摸發間的血玉簪子,剛才隻看了一眼,她卻怎麼都忘不掉它的模樣。
它像極了她在秘境的寢殿裡發現的那一抽屜血玉龍雕,簪頭是精致細膩的龍雕,纖巧而精細,栩栩如生。
龍鱗……龍雕……謝殞一定很喜歡龍,芙嫣這樣想著,再沒遲疑,飛身離開。
謝殞站在那裡看著她離他越來越遠,斜後方出現藏葉的身影。
“帝君不該如此。”藏葉蹙眉,“女君這裡不該下去,她該就此離開,趁機去翻看照夜宮的藏書閣,儘快尋到突破境界達到衝虛的修煉方法。”
芙嫣若要避開玉辰殿,就不能再去尋他們的修煉法門,天記心門毒修法門真的打起來又不是很厲害,若要說除魔衛道什麼才是最強,那就是照夜宮的法修法門,當年的凝冰君就是個例子。
拿到他的傳承後,她應該是隻差一步化神,化神之後就是衝虛,若能再尋到凝冰君當年修煉的功法,就能徹底進階——當然,尋找功法的事沒那麼簡單,這裡麵還有設計,芙嫣會遇險,畢竟是曆劫,她的每一步都該是千辛萬苦的,但謝殞不斷改變著一切。
他讓芙嫣該吃的苦頭沒有真的吃到幾個,藏葉真的有點受不了了。
謝殞頭都沒回,隻給了簡單的回答:“本君不會讓她曆劫失敗。”
“可是……”
“本君自有分寸。”
藏葉深呼吸:“好,那我不提這個,單說您,帝君現在不好受吧?”
謝殞麵不改色,隻看著下方,不回答。
藏葉:“自您下界,女君命格裡的劫便一波三折,沒有真的受過一個,她肯定是沒事,您就不行了。”
他往前一步:“您的身體本就不好,現在還能撐得住嗎?”
他緊皺眉頭,歎息一聲道:“帝君,您還好嗎?”
謝殞表麵看上去除了臉色白得透明外,一點變化都沒有。
但在他的體內,無數種力量互相牽絆,互相衝擊,數不清的反噬交織在一起,像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怪物,一點點啃食著他的血肉。
他注視著芙嫣,她已回到了人群中,站在最前方,在不渡又一次摔下來時,上前接住了他。
謝殞猛地咳嗽起來,藏葉立刻扶住他,替他撐著身體,他身上冷如堅冰,咳嗽劇烈到身子不斷顫動,眼睛赤紅,明明都快要睜不開了,卻還是死死盯著與不渡對視的芙嫣。
“帝君還好嗎?您得顧慮一下自己啊,您可不能有事,女君若知道您這樣,想來也是不忍心的……”
“她忍心。”謝殞開口,牙齒和嘴唇上皆是血色,“她忍心得很。”
“……”
“藏葉。”
“……我在,帝君。”
“你看她發間的血玉簪子好看嗎?”
藏葉愣了愣,定睛去看,上神的修為讓他即便隔著很遠也依然將芙嫣發間的血玉龍簪看得清清楚楚。
“……好看,很好看。”
謝殞抿唇一笑:“我雕的。”
那時在十重天的丹房,她躺著療傷,他便開了這塊玉。
它本不是紅玉,是刻刀劃破了他的手,他的神血浸透了玉石才變成這樣。
當時芙嫣問他想雕什麼,他說不知道。
她不信他會有不知道的事,當即便反問了他怎麼會有不知道的事。
她不信是對的。
他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想雕什麼。
龍,從頭至尾全都是龍。
……隻有龍罷了。